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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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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替嫁(七)

月光下,凌妙妙抬起头来,面色苍白,一双杏子眼可怜巴巴地盯住他。

她眼底有两团深重的乌青,猛地一见,有些骇人。

“我……”她犹豫着开口,咬住了下唇,似乎是难以启齿,“……失眠了。”

“失眠了?”慕声抱着手臂,没有挑剔她的答非所问,只是笑道,“哦,看样子是没睡好。”他走近几步,低头端详她的脸,脸上是天衣无缝的关心神色,“凌小姐平白无故失眠,是有什么心事吗?”

凌妙妙避过他的眼睛,腹诽:套话了,黑莲花又开始套话了。

“是有些心事。”她软弱地点头,顺着慕声的话应承下来。

“跟柳公子有关?”他似笑非笑,朝着柳拂衣的窗口瞥去。

“那倒不是。”妙妙叹口气蹲下来,“我就是睡不着,想找人聊聊天。”她抬头望了慕声一眼,压低了声音,“没想到你们都睡了,只有柳大哥屋里的灯还亮着,本来想叫他,但又怕打扰了他,正在犹豫着。”

慕声一双含着水色的眼睛打量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惜那柔润的水色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片刻,他伸出手来,亲昵地搭上了她的肩,凌妙妙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没躲过去,他手臂上用了几分力气,轻巧地捞着她转了个向,“那真是太巧了,我还没睡,我陪凌小姐聊天罢。”

妙妙让慕声拐着,强行远离了主角团的住处,一路僵硬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走着。

她心想,恐怕黑莲花是担心她对慕瑶不利,紧赶慢赶要将她驱离,带到偏僻的地方毁尸灭迹了。

“咳,慕公子,我们要去哪儿啊?”

此时已有微弱的蝉鸣,池塘里偶尔传来一声巨大的蛙叫,月光照在茂盛的青草上,像是为其镀了一层模糊的珠光,慕声的袖口传来若有似无的梅花香,不住地往妙妙鼻中钻。

夜风带着暮春最后一丝凉意。慕声的语气漫不经心:“散散步,有利于凌小姐睡着。”

“那你……”妙妙不住地把头弯下去,想要绕开他的桎梏,“一定要这样陪我散步吗?”

慕声撒了手,发尾被风扬起,有些委屈地揉了揉手腕,“我以为凌小姐能从我碗里夹菜,想必是跟我熟到不在意这些虚礼的程度了。”

凌妙妙一时语塞。慕声斜斜睨过来,“还是说,凌小姐这种亲昵,只对柳公子特殊?”

“那你恐怕误会了。”凌妙妙贴上去,抱住了他的手臂,“其实我完全不在意虚礼,平日里不表现,只是怕吓着你们。”她感觉到慕声瞬间变得紧绷的身体,仰头嘲笑,“看,慕公子不就被吓着了?”

“怎么会。”慕声立即收敛了快要漫出眼底的幽暗,顺从地任她拉着。

“外面太冷了。”凌妙妙在夜风里瑟缩了一下,大胆地拽起了慕声,“不如……慕公子去我房间坐坐?”

话毕,才发觉自己心跳剧烈,像是偷了什么东西。

郡守小姐的闺房大而奢华,地上铺着绵软的波斯地毯,连床上挂着的帐子都是层层叠叠的鲛纱,薄如蝉翼,微风吹来,纱帐飘荡,如同天边的薄云。

几盏落地的鹤形灯支在房里,一星一星的灯火,靠墙根又有低的烛台,每隔几步就一盏,高高低低,闪闪烁烁,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桌上还有一盏精致的六边琉璃灯,摆在棋盘旁边,给一枚枚黑子上了温腻的釉。

慕声的长睫微垂,阴影落在了莹白的脸上,他长久地注视棋盘,眉头不自觉地微蹙。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棋子无意地在指尖摩挲。

凌妙妙挽起袖子,只思考了数秒,啪嗒一下便做了决定。

慕声瞬间皱起眉头,“凌小姐……”他话说了半句,眉间的不耐被理智强行压下,轻轻呼了口气,继续落子。

凌妙妙再次抬手的时候,发觉慕声紧紧盯着她的手,她看着他隐忍的神色,心里有些好笑。

她落子的瞬间,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刻薄的语气了:“凌小姐……你会下棋吗?”

“不太会。”妙妙抱歉地笑。

不太会?完全是在胡下吧!慕声心里的怒火如萋萋荒草瞬间蔓延,瞄了一眼更漏,已经是三更。

早知道她脑子有病,半夜不睡觉,故意耍着人玩。他也是有病,竟然还陪着她玩。

“慕公子别生气。”妙妙瞥着慕声眼里的冷意,软绵绵地道歉,“传统的围棋我是下得不太好,不过……”她指了指棋盘,“你再仔细看看?”

慕声没好气地瞥向棋盘,是他认真思量、步步谨慎的黑子,以及她信马由缰、随心所欲的白子,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你观察一下……”她的手沿着棋盘上的一溜连续的白子比划,小心地提醒道,“它们连成一串了。”

“嗯,我看到了。”慕声强行压抑着怒火,冷眼看着她,几乎是在冷笑了。

只有傻子才会故意把棋子连成一串吧。

“我给你解释一下,这是咱们太仓郡的民间时兴的下法,跟你那种玩法一样有趣儿。”妙妙笑着看他,“谁先连成五个子,谁就赢了,是为五子棋。”

传说“女娲造人,伏羲做棋”,五子棋始于围棋前,兴于尧舜时,古代先民,街头巷尾,人人爱之。虽说不及围棋高端,但谁敢质疑五子棋在历史中的重量?她没胡说,慕声不知道,只能说明他孤陋寡闻。

慕声看着她的脸,微有些出神。

他在慕家是那个样尴尬的存在……养父母除了提供衣食,几乎没有人主动管过他。他会的技能,多半是姐姐教的。慕瑶是捉妖世家慕家的长女,身负重任,她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什么都必须学会,而她也不负众望。

慕瑶很喜欢下棋,可惜爹娘忙于捉妖,她只有满腹理论,毕竟缺了个对手。

于是她就悄悄教会了慕声,姐弟二人时常切磋,以增进棋艺。

他只知道围棋有一种下法,就是慕瑶教他的那一种。

“你看着我干嘛?”妙妙乐了,“不相信啊?”

慕声转而盯着棋盘:“确是第一次听说。”

妙妙将棋盘上的棋打乱,拂到一旁:“你不要小看五子棋,它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学问大着呐。”她若有所思地顿住了,问道,“慕声,你的棋下得是不是很好?”

“……”少年竟难得地沉默了。

他在慕家,可有可无,人人欺之。只是,别人不知道的是,不论任何领域,只要有机会接触,他就会像被浇灌的幼苗一样疯狂汲取知识,想尽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和完美。

下棋也是一样,更何况,这是姐姐手把手教的。

初始时他总是输,到后来,慕瑶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很少赢过姐姐,大多时候,他都是刻意输棋。

因为慕瑶不喜欢他棋风诡谲,不喜欢他为了赢不择手段。既然姐姐不喜欢,那他就不赢,宁愿做出天真又愚钝的模样,忸怩不定,撒着娇央求慕瑶:“阿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那时,慕瑶就会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拍拍他的头:“不行,一定要下到最后。”

“可是我会输啊,姐姐已经快赢了。”

慕瑶板起脸来:“不能因为怕输就不下了,来,阿声,落子。”

事实上,他何止不会输,他还知道,怎么能让慕瑶不着痕迹地赢。

可是,慕瑶已经很久没有跟他下过棋了。因为,柳拂衣也是个中高手,他是姐姐最欣赏的、棋风稳健又正派的类型。他们双双对对,棋逢对手。

慕声眸光渐深。

妙妙见到黑莲花一张白玉般脸上几番阴晴不定,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

看这模样,想必是下得不好了。谁让她不会围棋,看不出门道,黑莲花努力又费劲地下了半天,让她给玩了……

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愧疚。

“……我刚刚说到,五子棋看起来简单,实际却很难。”她违心又圆滑地转过了话题,“慕公子你围棋下得再好,也不一定驾驭得了这小小的五子棋。”

她将棋子分好,黑的留给自己,白的推到他那边,“玩一局试试?”

慕声看着面前一盒白子,蹙眉:“换子了?”

“是呀。”凌妙妙弯起眼睛,拈起一枚莹白的白子给他展示,灯花映在她眼睛里,像两轮小月亮,“这是云子,色如嫩牙,白得像慕公子一样,多好看。”

慕声:“……”

四更天,夜最深,万物沉睡时。

凌妙妙屋里的灯仍旧亮着,慕声与凌妙妙面对面坐着。

“慕声你输了!”

“慕声你又输了!”

“又让我赢了!你好好下,别老让我啊!”

慕声顿了顿:“……再来。”

疲乏的时候,他打量对面的妙妙,滑下来的一缕碎发被她粗鲁地别到了耳后,身子前倾,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棋盘。半晌,像是见着了老鼠的猫一样,眼里倏地一明,弓起身子猛然一扑,“哒”地一下捉住了猎物。

“慕声你看你看,你又输了!”她喜不自胜,眉宇间还带着点狡黠的幸灾乐祸。

他向下瞥去,果然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快要占满整个棋盘的棋子里,找到了一行藏匿其中的、连续的黑子。

慕声皱皱眉头,抱怨道:“我眼睛都花了。”

“我眼睛也花了!”她还沉浸在喜悦中,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得意忘形,“那我怎么还能找到呢?”

慕声无言以对。他突然想起走江湖时曾听过一句话,大约是:想要与男人做朋友,陪他喝一场酒;想要与女人做朋友,陪她看一场戏。这话说得不准确,有的女人,陪她玩几局棋,她就连“慕公子”也不叫了。

四更天了,凌妙妙顶着浓重的黑眼圈,仍然精力充沛、热情似火。这种发疯一般都兴奋显然也感染了慕声,他仅有的几丝睡意也烟消云散了。

“凌虞。”慕声也开始叫她。

“别叫我凌虞。”妙妙垮下脸,“难听。”

凌虞,可不就是囹圄,困了原身一辈子?

慕声完全抛弃了自己礼貌的假面,抬抬眼皮:“‘凌小姐’三个字,拗口。”

“那你叫我小名儿,妙妙。”

“……”他顿了顿,没叫出口,而是在熬夜的头痛下,神志不清地、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我也有个表字,叫做子期。”

第8章替嫁(八)

“小姐,小姐?”丫鬟甲小心翼翼地唤,她的声音轻得像猫儿叫,一声一声的直挠人。

“怎么了?怎么了?”凌妙妙一个翻身惊起,呼啦一下掀起了帐子,头发乱七八糟地支着,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吓得丫鬟后退了几步。

“没……没什么大事。”她结结巴巴解释,“老爷说柳公子慕小姐他们在前厅吃茶点,让你去陪他们玩儿。”

凌妙妙“哦”了一声,揉着惺忪的睡眼,呆滞地坐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起了床。

象牙梳子沾了泡着花瓣的清水滑过黑发,梳到了原主那些因为日夜长吁短叹而枯黄分叉的发梢,便缠住了,丫鬟甲小心翼翼地揣测着主人的心意,抓了一把香膏细细按摩。

一瞬间浓香扑鼻,凌妙妙打了个喷嚏,捂着鼻子不耐烦道:“哪儿这么麻烦?剪了就是了。”

丫鬟甲大惊失色:“这……这怕是……”

“来来,我来。”她在抽屉里寻着一把剪刀,从丫鬟甲手里夺过头发来,咔嚓咔嚓剪了一圈,零碎的发梢交错着落在妆台上,边狠狠剪边教训,“有舍才有得,剪了它才能长得好,别太宝贝这些头发了。”

凌妙妙放下剪刀,像沾了水的小狗似的,飞速地甩了甩头,抖掉了衣服上的碎发后,又进入了入定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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