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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大红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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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入冬入夏,你当我现在很闲,空着午觉不睡,专门站到这里听你发呲?”花晓娟嫌弃地转身朝房门里走,边走边道:“身上戴的都什么东西,假货充洋货,以为叫舶来品的就要坐船,讲不定都是从老弄堂里坑出来的旧货,麻雀屋里装凤凰,也不知是谁不要脸........”

她连骂带讽,扭扭摆摆,当着王佩珑的面进了房,没再出来。

王佩珑站定,从背后审视她,认为花晓娟人是狷介,但背影真是没话说,风吹柳叶左右摇,走的一路袅娜,地上仿佛要随着她的脚踩出一条花径,原来真有走路都那么夸张的女人。

花晓娟是背影比正面漂亮,穿高跟比穿布鞋漂亮,所有的漂亮都不在重点上,黄老板总不可能单单为她的背影便罩她那么多年,讲起来真是一桩悬案。

王佩珑猜测,或许女人总有自己的风情和智慧,这只关乎其身,不关男人的事,本身就是件很悬的事情。

她短暂地感叹完毕,就急于冲回丽都和师兄探讨信息,她发誓自己的日常从来没这么繁忙过,万显山忙中不乱,生意女人两手抓,一点也不急;她既然不肯乖乖就范,他就派人监视她,让她活在监视里,开始是两点一线,后边她和花晓娟打起擂台,就是三点一线:先去丽都——再回小公馆换衣服——去花晓娟那里干仗。

一有风吹草动,他不出马,自有丑鬼跑腿,阴私的活计都是他去做,其中就包括替老板看管不听话的女人。

丑鬼,她一想到那个丑鬼,就忍不住心惊肉跳,感觉他那个眼简直就不叫人眼,坐在车里光是看不出声,树上的麻雀飞过都要抖三抖,都不知道他是对自己这张美丽动人的脸蛋有兴趣,还是对生吞自己的血肉更有兴趣。

她想自己那么讨人喜爱,怎么会有人一见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呢?

她可从没得罪过他呀!

王佩珑被自己生吞血肉的假设吓到浑身一个激灵,丑鬼那张脸和眼她都印象深刻,可名字,她到现在都喊不出他的名字,不值得记也不值得叫她记,因为完完全全就不相信这种人会跟自己有关联,能配和她扯上关系的除非恨极,除非爱极,不然她宁愿不要,一概当成渣滓处理。

所以她除了万显山,就是凤年;

或者,只有凤年。

时下有万显山挡在前边,正反都有他在,所以她跑去浙东横行无忌,敢往人家后台送花圈;所以她每日下了戏回到小公馆,除了吃饭睡觉,根本不敢妄动。

没有办法,她只能这样。

真没希望从花晓娟身上问出点什么,所以她之前那些话,于她已经是意外之喜,喜的不能再喜。

花晓娟这个女人不会不晓得轻重,她在黄公馆多年能占一席之地,能讲出口的就这么一点。她想想也知道万显山不会告诉别人凤年在哪里,就算是黄老板,他也只晓得大概位置,大概位置再流到花晓娟耳朵里,就只能扩张到方圆百里,是东西还是南北,她撑死了就只能说这些。

其实最难得是戏子有义,她们女人是天生的排斥同性,只在是非问题上才凑的稍稍紧密些,一码归一码,谁年轻的时候没干过蠢事,再蠢也是情人,是人情,这一点上她们终归是知晓道义的。

擂台打那么久,关键时候也肯出手相帮,那就可以了。

好不容易搜集到的消息并不算无,却聊胜于无,最终也只能寄希望于别人身上,相信或许悬崖底真能开出野花,回首间能出现奇迹;

王佩珑有一种预感,在搭救凤年这件事情上,会有奇迹。

对外的时候,她一直都有努力保持镇定,除苏佩浮以外,甚至戚老八都看不出她每天每夜都在为三少爷的事烦心,他还夸她公私分明,说断就断,在处理私人问题上一点都不含糊——“果然是个唱戏的”。

苏佩浮在后台见到她,问她今天怎么来这么迟,戚老八说了晚上要翻场,今天是夜票,要唱通宵呢。

王佩珑把包一甩,先不忙化妆,单手托腮坐定在化妆镜前,她是不乐观也不悲观,仅仅是客观,只顾照镜自怜,冲自己长吁短叹:“做人苦啊,真苦。”

苏佩浮往脸上抹凡士林,方便之后拍粉,这时就说:“唱戏也苦,翻场的时候饭都不能好好吃一口,你过来的时候吃饭了吗?”

“我这个人难得喜欢什么,结果喜欢了也不肯留给我,非要抢走。”王佩珑答非所问,只专注于诉苦,道:“我是不是跟你讲过我有多喜欢凤年,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凤年,所以他才不肯把凤年还给我。”

“你肚子真的不饿啊?我买了二两生煎,留了一两给你。”苏佩浮也没理她,只劝她赶紧吃点东西:“不过不要吃太多啊,不然勒完头就跟我一样,动不动就要吐。”

“唉!”王佩珑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想自己真是太苦了,苦的她越想就越生气,越想就越要埋怨,忍不住骂道:“我难得那么喜欢他,难得想定下心,想嫁定一个人,为什么他就是不肯还给我啊.......!”

一句话,同时包含‘他’,两个‘他’还是差别待遇,没点脑子的人怕是听都听不懂,像听天书;

苏佩浮在心中感叹,认为师妹这招惹男人的功夫堪称是炉火纯青,已经修炼到家了。

“三少爷的事你急也没用......我帮你们算过日子了,满打满算才做了小一年的夫妻,有的人结婚几十年都要各自飞,一拍两散的数不尽数。”话是讲的真难听:“不过你们总算是郎情妾意的好过一场,人情也都出过了,现在就算要踹掉他,也没人说你的不是。”大约来前又吸过烟,苏佩浮这时便轻咳一声,转头吐到底下的痰盂罐,回头才继续说:“毕竟市-长早就换人,不姓陈啦!”

“我打算之后把凤年藏到香粉弄里去。”王佩珑和他两个人居然这种时候还能各说各的,也是一奇:“我妈以前有个梳头娘姨存了积蓄辞了工就住在那里,一辈子没嫁人,也没生养过,是个老实人,我家里闹穷的时候,我那个爸还想逼我妈认她做鼓房娘的。”

“那个、佩珑,你先停一停。”苏佩浮放下粉刷,转过来面向她:“你好像今天话太多了,你不觉得吗?”

王佩珑说:“不觉得。”

她无视苏佩浮的白眼,接着畅想未来:“他肯定受大罪了,肯定要养很多天,到时候我凑一点钱,把他送到杭州...要么苏州去,鱼米之乡靠水不靠山的,他卖相好,身体又好,识文又断字,做什么不行,肯定能振作起来。”她很自信地说:“要他东山再起,这个还有点远,至少先养活自己,我觉得他这一点是可以的。”

苏佩浮听她讲的头头是道,听的越发不可思议,用看白痴的眼睛看着她:“你是不是中邪没中够,一次亏吃了还要再吃一遍,自古痴情人有什么好下场,放进戏本子唱都不要唱了,没一个好结果的、!三少爷给你灌迷魂汤灌过头了是不是,你这样要他?”

王佩珑听罢,回敬他一个白眼,嘴里却只是唉了一声;

她想人间知音难寻,真是非常叫人遗憾。

她跟苏佩浮讲感情他听不懂,他不懂什么叫感情,他也不晓得什么叫有本金就有利息,有付出就有回报;

他就只晓得抽大烟。

“佩珑,你要不要照照镜子,你现在的脸好吓人。”苏佩浮说:“我感觉你好像很开心。”

“我?”王佩珑挑眉:“凤年被欺负我为什么要开心?你的意思是说我发神经?当心我揍死你!”

她气急败坏了,就忍不住冒出沪语,骂人也软绵绵,不过绵里藏针,有时刺进耳朵里也很疼。

苏佩浮摇摇头:“我觉得你大概是把三少爷和自己搞混了,是,你现在看上去是蛮急,不过急里面又带了点幸灾乐祸,好像三少爷吃你用你,你以后就好趁机捏紧他,你要他把你当靠山....哦,我猜你大概还想拿钱控制住他,那样就算走再远人也是你的,我说的没错吧?”

不等她回答,苏佩浮就一摊手:“有错没错,反正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师兄的嘴不留情,王佩珑没想到她的算盘和心事这么好猜,苏佩浮一猜就全被戳中,干脆牢牢闭上嘴,想要避开这种很无意义的争论;她今晚要翻场的,所以现在必须很仔细地给自己包头,上戏妆。

上到一半,她嘴里嚷嚷‘有点饿了’,于是拉开凳子,起身去拿生煎。

还是一样,她不想提的事情,别人也不准提;

然后她便要装作若无其事一般,让它随着时间走,悄悄流逝掉。

苏佩浮先是余光瞄,后是别过头,看看镜子里师妹的背影和身段,明明后台闷热,却也凭空叫他打了个冷战。

他那双眼没有毛病吧?可为什么越看师妹越像条蛇;

真的,越看越像。

那蛇一定不是善角,貌似是安安静静,实际是蛰伏,她的眼睛是炽热,血液是冰凉,永远在冰冷冷地吐信子,但凡被她看上的猎物注定逃不掉那对尖牙。

她是条美人蛇。

.........

等到戏闭,丽都分完总账已是凌晨,台下看戏还属男人居多,太太小姐家中门禁森严,不能逗留到那么晚,不然就不是正经人。

王佩珑照样打发别人去点收花篮彩条,自己倒在后台闭目养神,苏佩浮业务倒是比她还要忙,昨晚刚上冯老爷子家里陪过酒,今晚就约定要上费太太家打牌,他现在别的女人都不怎么理,唯独最喜欢这个费太太了。

点收花篮的小哥本身就熬夜熬的惯,做事又很仔细,挑班的花旦离开时随口说了一句,要他挑当中最漂亮,意头最好的送到她家里去讨个吉利,他就真的费劲去挑,足足挑到二十分钟后,戚老八都回家了。

其实戚老八的眼睛最毒,应该让他来挑,送进戏台子的花篮里面大有玄机,花不是花,篮不是篮,全部都是可折现的金银,冲着这个目的去看,哪个是充大户,哪个是假大款,身家品味一目了然,权看谁是最大手笔,肯下本钱。

夜班小哥眼光稍差,但也不是最差,他挑来挑去,最后看中一个,整排里面就属这篮最高,用大批的‘节节高’绑成金元宝的样式,元宝本来是空心,竟用成捆的钞票填满了,最后才放写了花旦名字的大红笺竖在上面。

他搬动花篮,心中也好奇,想看看是哪位客人这么大手笔。

低下头去,篮子底下署名三个字: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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