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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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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面

秋比后夜,明街依然烛亮。

从捉月湖上下来,就见南城街上列满了摊贩,这样的集会还要再持续个七八日,才会逐渐散去。

裴液二人并排踱着步子,若无少女一一细致介绍,裴液恐怕永远猜不出这些各色小东西的玩法。

每当他对一样东西表现出新奇的神色,李缥青就立刻很大气地买给他,根本不管少年的推拒,乃至走到后面,又不得已专买了一个小提篮来装。

经过仙人台衙门时,总算清净了一截,然而裴液忽然脚步一顿,却是瞧见了石簪雪从门中出来的身影。

“咦?石姑娘。”裴液抬手招呼道,“怎么出来得这样晚?”

石簪雪转头瞧见二人,微一点头:“案务很忙。”

裴液想到自己二人刚刚的行径,有些心虚,直入正题:“石姑娘,我听说贵派想收杨颜入门?”

“是有此说。杨公子年幼流落,天赋甚佳,心性敏韧,却又有些偏激,谷师兄爱才,又怕他走上邪路,因有此邀。”女子清淡一笑,“裴少侠愿意做个伴吗?”

“这个.再论。”裴液尴尬一句,又道,“杨颜年幼无知,又背负深仇,处事莽撞,不知贵派有什么规矩,能不能先交代一二?”

石簪雪笑,直接道:“天山自古任由去留,不会对杨公子有什么限制,他什么时候欲往报仇,都可以离开。”

“啊,那真是”裴液一顿。

“高风亮节。”李缥青道。

“高风亮节!”裴液拱手。

石簪雪莞尔:“若无事,我就不打扰两位了?”

“且慢且慢,多问一句.石姑娘,案情调查现在推进得怎么样了?”

“嗯都是水磨工夫,还没什么可以拿出来说的成果,不过天山这里,安师叔刚刚倒是与我聊了条捕风捉影的消息。”

“哦?愿闻其详。”

“关于夺魂珠的。”女子并不卖关子,“师叔爱看天山上古的典籍,刚刚忽然瞧见一条,便与我说,这夺魂珠和我们天山传说中‘周穆王’的守狱之器有些像。”

裴液挑了下眉,这条里的陌生信息有些多:“怎么说?”

“传说中,东周守狱之器名为照幽,神令察外烛内,守御之地,无隙可乘。”石簪雪道,“其中‘烛内’,据说便是置于人身,录其心神,一切隐邪之念皆可洞察,绝无幸逃之理。”

“.你是说,这东西亦可‘录其心神’?”

石簪雪赞许一眼:“裴少侠瞧着是半懂不懂的样子,原来甚会芜中取精。”

裴液一笑,这四个字他倒真没听懂了,不过毕竟知道是夸人的话。

“只是一次闲谈。”女子淡笑补充道,“本就是传说,此时又是数千年已过,真假且不辨,这东西即便留存于世,恐怕也早已毁弃,只因有些相像,或可给些灵感。”

裴液缓缓点头:“多谢石姑娘好意。”

“不客气。”石簪雪朝二人一笑。

就此分开。

“周穆王是周朝的一位君王,传说他曾去天山会见西王母,西王母设宴招待了他,临别时二人以歌相赠,而后他驾车东返。”瞧着女子背影,李缥青解释道,“不过有‘史’以来,世上无仙,‘西王母’想必没有的,后来人们还说,穆王才是天山之主,总之这故事便是经过变化敷衍的神话,真实面貌就不可知了。”

“天山.周的都城好像是在雒邑,这一路上可真是够远。”裴液想着,“周穆王想必也是一位大修士,不然国都无君这么多天,恐怕不行。”

李缥青笑:“你琢磨这种事哪有结果?‘齐景恋遄台,周穆厌紫宫’,不是每个皇帝都天天国家为念,人家若就想出去逛逛,谁拦得住?”

“我随便想想嘛。”裴液也笑,转过头却见少女眯眼盯着他。

“怎么啦?”

“你能不能离人家远点儿啊?别一见面就凑上去聊天。”

“.我问问杨颜的事。”

“伱离她远点儿啦!”

“哦!”

“嘻嘻!”

两人穿过仙人台继续踱步,前方又是一片明烛摊架,在裴液苦劝之下,少女终于不再给他买东西了,不过走着走着,裴液自己倒是在一个面具摊前停驻了腿脚。

当先一个捉眼的赤面正是关羽,而后刘、张、曹几位一应俱全,不过裴液目光倒没在这几个上,他此时想起了观鹭台上和少女的那段玩笑。

“那周围岂不全是曹兵。”

“没错,但是除了我,我是运筹帷幄的诸葛亮。”

“那时候哪有诸葛亮——那我呢,我是什么?”

“你有什么特殊的,你就是刚刚被赵云斩于马下的无名小将!”

此时摊上便有诸葛的面具,此角多不勾画脸谱,瞧来寡淡朦胧些,但也别有韵致。

而旁边正是一张普通兵将的戏面,浅白为底,又简单勾了两道青纹,正与衣服同色,戴到少女脸上一想就有一种滑稽的好看。

想来是新颖的缘故,其他诸角都还有余货,此面却只剩下一张。

裴液于是憋住笑,自己先拿了诸葛的面具扣在脸上,朝少女的背影叫到:“李缥青!”

少女回过头,瞧见他的样子,顿时莞尔:“你还真把自己当诸葛亮啊!”

走过来道:“我的呢?我要赵云的!”

裴液哈哈一笑,他看着眼前的少女,伸手往后去探刚刚的位置:“你的是这——”

后面的话猛地噎死在嗓子里。

裴液身体僵死,落手处空空如也。

四生拙境的少年当然不可能摸错位置,他猛然回头,周围空无一人,但诸葛旁边,那张戏面已踪迹全无。

第二次的,从脊髓中生出来的寒意死死攥紧了他的心肺,旁边的少女还在轻笑着走过来:“我的呢?”

裴液猛地将她向身后一扯,抽剑拉步,斩心琉璃“铮”的一声已悬在面前。

身边喧闹顿止。

李缥青立刻握住剑柄,但面色还是茫怔,周围诸人纷纷停步惊愕,小贩僵在原地,许多双眼睛愕然地看着这个绷紧了全部架势的少年。

烛明人静,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裴液收起架势,但仍持剑绷紧着身体,盯着面前的小贩:“你刚刚这里,是不是还有一张面具没卖出去?”

小贩同样僵硬,似被眼前这一幕定在了原地,他怔怔看着少年所点的空处:“我是,是啊你.”

裴液无心纠缠,递给他四枚铜钱,小贩顿了一下,伸手稳稳地接过,而后低着头开始收摊。

裴液却怔了一下,瞧着他,眉毛忽然皱起:“你——”

话音未落,小贩身体猛地绷紧,摊下响起一声“呛啷”。裴液抬手横剑,下一瞬,斜刺里一道紫影已撞了过去。来人眦目开须、剑寒气荡,紫袍腾起如云,一剑直逼小贩咽喉。

但下一刻,那长刀从摊底抽出,寒光迎上此剑,一刀就将其架势击溃。来人长剑顿时脱手,眼见就要插进自己的胸膛。

青衣一掠而过,柔和气劲从背后将紫衣一托站稳,手已拈住他身前失控的长剑,裴液再眨眼时,小贩回刃割喉的长刀也已被他牢牢捏在了手里。

如同一手按下,风浪皆止,危急纷乱的诸方皆回到了它该去的地方。但小贩七窍之中,黑色的血已流了出来。

尸体僵硬仆地。

这几下变生肘腋,直到刀光剑影落定,两人面目才清晰在少年少女面前。

青篁许延和,紫篁许剑争。

“你急着冲上来做什么,如今打草惊蛇,没有活口了。”

“岂是我打草惊蛇?你没瞧他表情已经不对了吗?握刀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咽毒争取时间!我要不冲上来,你眼睛都没往这边看!”

“你可以先与我说”

“都说了来不及了!”紫篁翻个白眼,转过来对二人一抱拳,“裴少侠、李少掌,我哥哥人有些呆,你们莫要见怪。”

青篁倒还是稳重正经,一一问好。

裴液礼罢归鞘,看着地上形状可怖的尸体:“两位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紫篁同样也瞧着它,抖着震麻的手腕面沉眉锁:“我也懵着呢,报官吧。”

——

博望城北,客栈,三层。

如今州城各个下榻之处依然满满当当,不过秋比已结,毕竟偶尔能腾出些空位,这一间客人,就是前两天才刚刚补进来的。

男人端坐,提着一支细笔闭目不动,面前是一张铺满桌子的宽大绘卷。

正是博望城的舆图。

“夺魂窃剑”的卷宗只有一份,舆图却非孤本,这消失的一张正是从湖工处取来。

秋气鼓动了一下窗扇,衫帽寒旧的男人忽然张目落笔,在南街上勾了一下。

旁边捧卷肃目的年轻男子偏头一动:“又有新动静了?”

却见男人微微蹙眉:“怎么忽然往这里一撇。”

又道:“不过这里的秋气对他很陌生,倒是正说明这两天来他来的不是这里,所以——”

男人在东南轻轻一勾:“——应是这边了。”

年轻人道:“他没再去过仙人台?”

“秋气图上,那边确实更淡冷一些,要么根本没去过,要么只去过那一次。”

“不会没去过。”年轻人摇头,“那日我绝对感觉到了相系的脉动。”

他蹙了下眉,又道:“这手段会不会已被欢死楼查知?当心有意的误导。”

男人摇摇头:“朝廷或者有些备案,但和欢死楼却实实在在是第一次交手。你还是往南街去看看吧,这两天我们查一查东南。”

“好。”年轻人合卷起身,将其放到旁边四卷之上,一步步走向了窗户。

楼外,院中喂马的车夫刚好抬头伸了个懒腰,目光瞧向客栈三楼。

那关好的窗子一动未动。

——————

夜已深。

博望东南,一处僻园。

楼阁山水,占地颇大,乃是七蛟洞在博望置办的最大一片庄园,城外不远就是潞水,闲时泛舟垂钓,都是美事。

这样一片庄园,盛时自是车水马龙,如今已冷僻无声。

封条醒目地贴在正门上。

深院,后房。

夜已寒,这里却未见丝毫火烛,整个院落像是寒死在深秋,只有假山上冷冽的流水汩汩而下。

这里寂死得像是不应有任何生命,但若极为仔细,却能听到屋中那一缕时隐时现的嘶声,像是垂涎的老狼,又如枯朽的恶鬼。

离屋越近,这声音就越发清晰,渐渐明了了——竟是人的呼吸。

屋中比院中更暗。

只有一两缕可怜的星月之光漏进来,而屋中的男子连它们也避开,倚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粗劣的呼吸像是将死之人。

他一只袖子空空荡荡,另一只手搭在膝上。

这副面貌,很难叫人认出曾经那大步睥睨的男子。

比起形貌的伤枯,更迥异的是精神的衰悴,几天以来,尚怀通每次回想那一幕都会从心底一直颤抖到全身,“剑”这样曾经仗之骄傲的东西,如今他一碰就被烫得蜷缩起来。

直到前夜,才有所改变。

男子手下搭着一柄剑,仍不敢拔出,他阖着眼,努力地找回那份心境。

忽然,窗前无声一暗,连那点微弱的星月也被挡住了。

尚怀通猛地睁开眼,瞧着出现在屋中的静谧黑篷,破风般的呼吸一时屏住。

“你现在倒更像一位‘幽仙’了。”兜帽下戏谑的声音轻得像风,精准地传入尚怀通耳中,没有丝毫溢泄。

尚怀通抬起仅剩的一只手,做了个残缺的礼节,深深低下头:“多谢.先生教我。”

他的声音也被无形的力量牢牢束缚住,两人唇口开阖,院中偏偏还是只有嘶声的呼吸。

“我何以教你?”来人道,“幽仙之册我亦不曾见过,只是帮你缝补一下心境罢了。”

他又轻轻一叹:“经脉树伤了,还能长好;手臂断了,养意楼专有这样的买卖;唯独心境废了,就彻底没路可走喽。”

尚怀通颤手再拜:“若无先生这几夜的教诲,我已在绝路之中。”

来人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在小院中闪烁了几下,继续在地上勾画着东西,但又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尚怀通小心道:“先生.在绘什么?”

“迷川、觉路。”

“.”尚怀通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提起心脏,低声道,“敢冒昧一问.先生究竟是何身份?”

“哦?你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尚怀通立刻冷汗顿首:“晚辈.有猜测。”

“那你便猜对了。”来人曼声道,“你剑赋颇高,无牵无挂,又有深恨之人事.因此给你一次机会,若能拔剑再用出一次你那幽仙之剑,哪怕是错的,也带你走。”

他袍下轻轻一抖,抬起一只手来,其上捏着一只简洁新颖的戏面。

他将它扣在脸上,白底青纹的图案在暗月下神诡莫测,轻声道:“欢戏千秋,一死英雄。我是少陇戏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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