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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南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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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岱

裴液猛地勒马立定,低眸直直看向前方。

旷遥寂岑的原野,残月洒下一层淡白的霜。

白衣的男子缓步走来,面孔与这片旷野一样沉默,步伐与身后的山一样坚实。

裴液见过这身衣服,也见过那双眼所系的黑绸,见过那长长的负在身后的布裹,也见过这张表情平漠的脸。

——衣南岱。

男子眼睛蒙在布下,但当他望向什么时,却总带来一种冰冷的洞穿。

山前月下,他安静地望着面前的少年,解下了身后的布裹。在手中轻轻一抖,那白布蓬松地滑落,一杆锋利坚硬的形状脱了出来。

长约七尺,枪身敛黑,尖与刃凝出一线白冷的月光。

亦与他的人一般冰坚沉默。

裴液只停了一下,就再次一抖缰绳,黑马重新驰成了一条迅影,马上的少年俯着身抿唇按剑,喉咙里压出一个字来:“滚!”

少年可以选择不退,那么当这一式结束之后,就只能以无能为力之躯面对从“魂惊”之中醒过来的衣南岱。

在博望武场之中,裴液屡屡以之牵制夺魂老人,只因当时少年身体真气过于孱弱,即便敌人在搏斗中失去感知,力量与速度也不足以支撑他抓住这收割的机会,最终只能由琉璃来补上。

于是任你还有无数的底牌,任你可以在任何方面击败我一百次,这一剑,就是会抢在一切之前,结束你强大的生命。

地成雪境,湖为冰鉴,银树之下,玉、血、伤羽。

风声骤然一裂。

仿佛时间在其上流逝,山海般的枪势枯老消弭,但这一枪太猛,残势压着长剑撞上少年胸肋,一口暗血依然涌上了喉头。

在纪云的不吝口舌中,男子是一条深潭中闭目而伏的隐龙,如今正面相对,当知此言非虚。

风暴困于牢笼,火焰沉入冰湖。

真是“默中生火”,这冰冷沉默的男子手中不知如何放出这样的威势,那枪尖割破了霜月秋风,四周冷冷寂寂,它是冬河之中起怒蛟!

这样几乎偏激的撰剑之意,造就的本来就是必分生死的杀剑。

但在裴液手中,雪夜第二式却并没有转为食叶,那凌空的身形也没有借力离开。

裴液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但裴液眉目间没有任何失措,衣南岱也真的没有再次击破这一式意剑。

从雪境坠雁的伤躯之中透了出来,雪被融化、冰被消解,玉般的夜色也被烧出了一个窟窿。

而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吓人。

甚至自保也不一定成功——如果衣南岱像刚刚一样再次击破这道意剑的话。

山木岂恒,沧海有枯;匣中玉老,镜里颜凋。

来路与前途都是雪雾迷茫,除了不可阻挡地往深渊坠落之外,既不知要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

那是火。

冰天坠落,入目皆迷,所去何处,应归谁人?

裴液在心神骤缩之中,手上剑势乍然一变,踏水摘鳞已转为雪夜坠命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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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招式的成功改变不了决策的失误,因为玉老是以自己剑势的死去带给敌人枯萎,此时枪剑并坠,而一式意剑带来的,只有一次出剑的机会。

玉脉《风瑶》的最终之式,玉老。

云天遮目失羽从来不是什么用于博弈的剑法,越沐舟宁可无限地拔高它的学剑难度,也要追求这最极致的冰冷深抑,一定要一剑置敌于无感无识的待宰之境。

裴液拇指一推,手已握柄抽剑,但他抽出来的却不是剑光,而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但这时割喉之机已然逝去了,因为在两剑缝隙之中,衣南岱长枪变刺为横,一道山海之势已砸向了凌空的少年,裴液这第二剑只能用于脱身自保。

一点灼然的红。

整片夜色邃如黑璃。

衣南岱一动不动,马临近前,他向上抬了下头,面色平静地压枪曲臂。

裴液一掠离马,明光剑刃在枪身旁飘然一划,瞬间凌上了男子僵直的身躯。

深秋忽然飘雪,天上的残月变得白而锋利,而四周的寒夜仿佛开始叠加起来,颜色越来越深,渐渐不可见他物,同时又仿佛被砺洗得越来越清透。

但下一刻,这份冰天玉夜之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东西。

五生,刚刚好可以够到那个来得及将失去意识的七生一剑枭首的门槛。

两个人眨眼已撞入七尺之内。

他径直驰马,死死盯着面前拦路之人,直到这惊心动魄的一枪席卷而来,一截秋水般的剑光才在柄鞘之间卓然亮起。

衣南岱枪势骤然下抑。

但此时不一样了。

他一剑正面压上此枪!

世所无解的枯褪降临于枪剑交接之处。

雪夜坠命魂惊完整地发挥了作用,男子平冷的面孔瞬间苍白,这道剑意深深刺中了他。

自从明绮天提到“这一剑对颜非卿无用后”,这是裴液第一次遭遇破开失羽之惧之人!

枪意凝火,男子坚凝的心境丝毫不输当时地窖中破开绝境的少年,抑或他早对这种绝境领教了无数次,总之蓬勃的火焰已不可阻挡地燃烧在这片雪夜,裴液提剑临上男子脖颈时,面对的已是那张漠然抬起的遮目之脸。

人与马,在此枪面前不过一张剪纸。

男子有着足以烧破最深抑绝境的火焰,却被“你要做什么”这个问题死死遮住了心眼。

当他从这一剑中醒过来时,面容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但一些苍白还残留在脸上。

两人再次相对,而裴液此时显然无比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不需要第二个出招的间隙,因为这样的距离,已是他谋求的杀招所在。

无言无语,螭火源、禀禄、螭身,三处积蓄的玄气被瞬间消耗一空,从贴身的枪尖开始,炽烈的火流骤然席卷了一切。

不再是压抑到极致的浓郁,三处玄气支撑之下,少年掌心张开了一张巨大的火幕!

火流倾泻汹涌,一瞬间吞没了下方的白衣长枪。

男子的真气顿时蓬开身周两尺。

七生真气离体,衣南岱凝出此罩,枪身一收,暂时放弃了对少年的追击。

火焰与真气剧烈地消耗对抗。

而在火幕之后,裴液面无表情,仿佛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

他张开的五指缓缓合起。倏忽之间,光与热乍然消失,仿佛有段过程被截去,一切暴烈突然化为幽静,火幕消弭而去,瑰丽静谧的八十朵蓝焰无声地漂浮在男子四周,仿佛生长空中的水母。

下一刻,它们猛地穿过了衣南岱的真气之罩!

男子身体猛地一绷,撤步拧腕,手中长枪乍然转过半圈——裴液五指已蓬然一放。

炽烈的暴火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中轰然绽放。

霜月秋风被一瞬间融化,旷野上绽放出一株火耀的莲花。

而在瀑流般的火焰之中,少年已按剑一掠而上。

火焰不足以带给七生修者足够脱力的重伤,真正的杀机,在这玉老后的一剑之中。剑势死尽,正有新生,破土七收三放之巧妙,正为能接在玉老一招之后。

抹去了出剑的空隙,少年是以一火一剑,凭空变出了两式杀招!

浴火破幕,裴液仗剑而入,直抵火焰最核心的高温。

入目所见,白衣已燃成残火。

火焰牵制真气,枪上玉老未褪,衣南岱正在备受束缚之境。

而裴液这一剑是隐在“螭火”之中,所谓“非视勿感”之火,在这一剑临身之前,衣南岱绝无查知的道理。

火流顺着头发向后掠去,裴液仗剑冲入,再次和这张面孔相对,然而迎在他们之间的,却是一枚明亮的枪尖。

一枚如同火主的枪尖。

那些被螭火穿过的真气没有仓促地再次回守,而是在火幕之外卷成了一个精妙繁复的漩涡,于是火焰被无数道真气约束引导成其中的水流。

裴液乍时感受到了螭火的异动,那蓬开数丈的巨大火莲不再扑向衣南岱,而是以长枪为莲心,长枪前刺如龙,随后的火风光浪就如同披风。

它们不断向枪中没去,长枪探出越多,火浪剩余越少,像是火浪之中出黑蛟,火幕眨眼而破。

真气术·火濯枪心。

而后衣南岱提前一步下压枪尖,胸前枪尾上挑,于是当火幕之后的少年手中剑光朝着其人脖颈突兀乍现时,已先一步撞在了枪尾之上。

裴液手腕巨震,山羽乍时脱手,少年骤变之下拧身换臂,左手握住剑柄,已先挥出一道竭力而出的断叶洄澜。

果然正迎上呼啸而至的枪风,这次裴液死死攥紧了剑柄,左臂皮下顿时迸出青紫的暗血,他在空中强行借上这一份力,两下翻身之后,已在四丈之外踉跄落地。

咽中鲜血按捺不住地流在地上,裴液立刻再次横剑在前,死死盯住了面前的男子。

而衣南岱没有再追。

他甩了下长枪,枪尖最后一点火焰就此熄灭,整个枪身被火洗过之后变得越加黑亮如玉。

男子立在原地,身上白衣三不存二,边缘已残成灰炭之色,不少地方露出搏动的肌骨,或轻或重的烧伤片片拼接。

他轻轻喘着气,提枪一言不发看着前方的少年,抬起手来,扯掉了眼上有些火残的绸带。

一双血管如老根的幽蓝眼眶。

虬结狰狞、诡异瑰丽,根脉拧如乱蛟,鳞纹片片如玉,男子如同生就一对蛟龙之眼。

而在这眼眶之中,一双冷漠的竖瞳正亮如明金。

裴液看着这名龙裔,缓缓直起身来,腹中禀禄重重地跳了一下。

心中不安的烦躁又上了一层,少年喉咙里再次压出同样的字眼:“.滚。”

他仗剑一掠而上。

————

祭境之中。

灰白的心境已再次笼罩了两人,李缥青心中,一根烛火已再次全黑。

李缥青感觉心神有些恍惚,但她确实是处于翠羽剑门的大殿之中。

也确实正面对着这张面孔。

“师兄.”李缥青怔怔道,她总感觉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师妹,你暂代掌门之位做得真好。”这身白衣还是一样仿佛散发着光芒,在曾经多少年的时光里,只要看见他,不管在烦扰什么事情,少女都会立刻安心起来。

白玉梁看着她笑道:“现在我回来了,可以把位置交给我了。”

“.”李缥青怔住。

是啊,师兄既然回来了,那我终于可以卸下担子了李缥青顿时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好像身心都明快了许多。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藏在几位长辈身后无忧无虑的感觉。

“当然啊师兄!”她立刻从主座上蹦了起来,“这本来就是你的位置——你去哪了啊师兄,这些日子我都要累死啦。”

然而白玉梁没有回答,他径直朝那主座而去,侧面瞧不清表情。

坐了上去。

然后男子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李缥青也报以一个同样的笑。

殿中的烛火开始晦暗熄灭,一切渐渐坠入黑暗。

真好终于结束了.李缥青轻松地看着这一切。

但在一切彻底没入黑暗之前,少女心中忽然升起一段没来由的心慌。

不对不对

“诶,喂!”她忽然开口叫道。

大殿坠入黑暗的过程停住了。

“师兄.你都什么还没问我呢伱知道翠羽现在怎么样吗?你知道七蛟洞现在什么境地吗?你知道怎么和天山——”李缥青忽然怔住了。

她看着殿上那个几乎已经没入黑暗的身影,许久才轻声道:“师兄.我也是翠羽嫡传,我觉得翠羽掌门.我好像能做得比你更好。”

殿上的身影抬起头来,看着她。

李缥青低了下头,失翠剑正挂在她的腰间。

“.我现在,也快要学完黄翡翠了。”

被颠倒淹没的烛光再次从漆黑粘稠的包裹中透了出来,一根崭新的烛焰明亮地燃烧在少女心间。

一切灰白褪去,李缥青看着视界中明亮的白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再次瘫坐在了地上。

这次的烛剑之灼没有上次那样强烈的情感冲击,但这种理所当然的顺畅于少女而言却更加凶险。

李缥青轻轻喘息几口,她已有些明白了这《传心烛》究竟为何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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