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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仵作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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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慈逛街回去的时候,宿舍已经焕然一新了。

地面整平,铺了花砖,再铺一层木板。床上叠了厚厚的被褥。新买的一套柜子桌椅是本城能找到的最新的式样。墙面重新粉刷了一遍,挂了几幅画。都是名家手笔,赝品比正品还多的那种。书案上已经摆满了本地县志,地理志,各种杂记,流行话本……一尊洁白光润的玉瓶儿阳雕双鱼,盛着新开的粉色杏花。

铁慈看东西熟悉,问了才知道,自己遗落在盛都行风码头的行李,已经被师傅派人送过来了。

铁慈笑一声道好,看赤雪并没有把过于尊贵的东西拿出来,便点点头。坐下来的时候却想,自己决定来滋阳是临时决定,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师傅的人却这么快就将行李送来,师傅的能量……

她这么想的时候,心中微微一紧,随即便抛开。

左右师傅不会害她,救她助她都不止一次,没有师傅就没有她的今天。

丹霜端了几样小菜过来,她向来有易牙妙手,铁慈吃惯了她做的菜。此时沈谧也回来了,铁慈便邀他一起吃,沈谧这个油滑精乖的,却并没有立即凑过来,只笑着站在一边道:“谢公子赐。我已经吃过了。如果公子不介意,能否将这盘拔丝山楂赏给小人?家母最近胃气不适,正想些甜酸开胃的东西吃。家里执炊的婆子技艺又不精,做不来这般精致食物。”

铁慈筷子一停。

沈谧穷得衣服都盖不住脚,家里却请了仆人?

她心中起了恶感,面上却不动声色,示意丹霜把菜用盒子装了给沈谧,沈谧脸上向来都挂着笑,只是那笑总像刻在脸上般弧度变化不大,此刻这笑容却带了几分灿烂,道了谢便匆匆走了。

丹霜便目视铁慈,意思是是否要跟踪,铁慈摇了摇头。

她并不会轻易予谁以信任,自然暂时也不用担心会被背叛。

吃完休息一会,天也黑了,铁慈练功,调息,洗漱,准时在亥时上床。两侍女在隔壁的小间合住。铁慈向来不要人守夜。

睡到半夜,忽然听见敲门声,门外灯火晃动,有人粗声粗气地道:“起来!起来了!”

铁慈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刘老头,举着个火把,衣着整齐,背着个包袱,里头隐约露出锯子的尖头。

“起来干活了!”

铁慈看看天,月明星稀,绝对不超过丑时。

滋阳县工作如此努力,半夜就上班打卡了吗?

“你不是说要随我学技艺的吗?”老刘头皱眉道,“学艺这事,自然要日夜不休,别的不说,老夫还急着回乡呢!”

“那,师傅稍等。”

刘老头皱眉坐在门外的石头上,点起一杆烟,心想京中娇贵公子哥儿,洗漱穿衣梳头抹小白脸,怕不得半个时辰,说不定一时犯懒,直接回床上躺尸也未可知。若是等不着,便去回报县丞,说教不得,发作一顿,想必县丞届时也不好意思再强留自己。到时候便是怪那小白脸,又于他何干?

他盘算着,美滋滋抽一口,想着等也无用不如回去睡大觉,正要起身,却见门开了,铁慈一身清爽走出来。

刘老头愣在当地。

看见眼前这娇贵人儿,扎束得整齐也罢了,甚至背后也背好了包袱,包袱里居然也有锯子。

看他不动,铁慈还走在前面,催他:“师傅快点。”

刘老头站着不动,半晌道:“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吗?”

“哪里?”

“城外乱葬岗。”老头笑得不怀好意,“去寻那些无主尸首,学学如何剖尸。那边有个野林子,人迹罕至,白骨遍地,剖起来方便。”

说完便觑着她表情。

哭吧哭吧不是罪,赶紧尖叫回家睡。

铁慈果然转身回房。

老头终于满意地笑了,磕磕烟灰,一转头看铁慈又出来了,这回她拎了一个油腻腻的纸包。往包袱里一塞,道:“师傅走啊!再磨蹭天要亮了!”

老刘头:“……”

憋了一肚子气的老头被铁慈拎了上马,快马去了城西人迹罕至的风波山,风波山下有风波林,地处偏僻人迹罕至。

深夜里那一片林子黑黝黝的,从林子边缘看出去,滋阳县的屋脊连绵鳞次栉比,都笼罩在无垠的暗色下,隐在云后的月色给黑色天际镀了一层油腻腻的亮,看上去像是大地上那座高耸的建筑物上的灯火在反光。

铁慈目光向下,看见了一座高塔,塔上灯火微光,像漂浮在空中的星。

那想必就是元檀寺中的苍生塔了。

她随口说了一句:“苍生塔中有人住那?”

老刘头正在拖骨扒坟,头也不回地道:“说什么呢。苍生塔闭塔多年。便是年节开放,也不允许人上去的。”

“那不是……”铁慈指那灯火叫他看,一回头,却发现那点微光没了。

老刘头抬起头来,自然什么都没看见,没好气地翻一白眼,咕哝:“撞鬼了你!”

这话没吓到铁慈,倒惊到他自己,打了个寒噤,将一具东西往铁慈脚下一拖,道:“终于找到一具新鲜的!来,看看,这具因何而死?”

山林中夜鸟咕咕低叫,空气中弥漫着树叶和不知名物体俱同腐朽的气味,风过叶片唰唰作响如鬼拍手,月光一线如弯刀割过一座座残破的坟茔。

铁慈转头,死人狰狞的脸猛地撞入眼帘,刘老头等待听见一声惊叫,结果铁慈对尸首摆摆手,道:“嗨,老兄,夜半惊扰,莫怪莫怪。回头送你一副好棺材。”

刘老头失望地叹了口气。神情却平和了许多。

不管怎样,能遇见一个尊敬他的行业和技艺,也尊敬逝者的人,总是一件好事。

坟茔前两个人头碰头,嘀咕声幽幽如呓语。

“……这人已经起了尸斑,周身青黑,看不清伤口是吧……拿点水来。来,滴一滴……停滞不流的是伤口,完好的肌肤比较松软,会流走……”

“这万一是不新鲜尸首,如何查看?”

“备些醋、葱、椒、盐。用水湿润皮肤,把葱白捣碎敷一敷,再用纸浸醋覆盖一个时辰。再用水洗净,伤口就能看见了……”

“如果是骨伤呢?”

“醋洗全身,抬至亮处,以新油过的雨伞或者丝绸对光查看,则能查骨伤。没有日光,炭火之光隔照也可。”

“若以上法子都不成呢?”

“你这娃娃忒烦!还有最后一个办法,白梅与葱并椒和盐捣碎做成饼子放在火上炙烤,要验看的地方贴上纸,白梅饼隔着纸来回熨……这具是腿骨折了后失调养而死……看看这具,自缢而亡,舌出,遗矢,腿上有血印,微焦黑,看上去像火烧的一样,腹下部分青黑色……啧啧,再迟一步咱们也看不出来了,肠子都烂穿了……”

铁慈忽然摸了摸肚子,伸手去包袱里掏东西。

刘老头:“怕了?恶心了?我就说你个公子哥儿……”

他对公子哥儿的吐槽还没完,就见铁慈掏出那个油腻腻的纸包,摊开,里头一大堆肉和饼子。

刘老头顿住。

目光缓缓从地上烂出肠子的尸首,转到那一堆肉里的五花肉和内脏,好几个来回。

敢情先前听说去乱葬岗剖尸就回头,原来是去备宵夜?

卤肉手艺很好,冷了也喷香,刘老头却恍惚地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学仵作,当场吐了一地,回去之后半个月不能看肉。

缓慢的目光挪到铁慈脸上。

霁月清风般的少年,拿了一块饼子,兴致勃勃卷了一截香卤大肠,蹲在尸首旁边,就嘴一咬,满口流油。

还不忘殷勤地给他包一块。

“您呐,也来一块?”

刘老头:“……”

服气,告辞。

……

铁慈啃着卤肉烧饼和老刘头翻了大半夜的尸首,甚至用锯子锯过散落的骷髅脑壳,一直到夜鸦忽然猛烈地叫起来,两人抬头,看见月亮斜斜地挂在梢尾,而天边已经隐约一线微白。

老刘头这才起身,捶了捶腰腿,道:“走罢。”

晨间林子中起了朦胧的雾气,老刘头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眼看快要走到林子边缘,老刘头忽然一个趔趄,铁慈赶上一步要拎住他胳膊,然而老刘头撕心裂肺惨叫起来,惊得铁慈也脚一歪险些栽下去。

然后她头一低,就看见了一张双目突出面容惊骇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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