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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6【鹿鸣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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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王渊已经打扮一新,身穿圆领黑花缎袍,头戴黑色大帽,腰束蓝色丝带,脚踩黑色短靴。

这是举人公服。

王渊之前考试,穿的是襕衫,戴的是方巾。

襕衫整体为白色,即玉色,君子如玉。边角为黑色,搭配玉色,黑白分明。领口也是黑色,即青衿,青青子衿。

这是明朝中前期的襕衫制式,必为白色镶黑边,简洁而朴实,因此儒生又称“白衣秀士”。

到了明朝中后期,样式虽然没变,但除了黑色衣领,其他颜色都能自己改,细节更加花哨惹眼。

晚明甚至出现襕衫女性化,一些公子哥不留胡须,在襕衫之上绣绚丽花纹,用料也属丝绸之类,不看发型甚至以为是个女人。

如果在电视剧里,看到书生穿得花里胡哨,而且没有蓄留胡须,不要忙着吐槽,人家有可能拍的是晚明剧。

只有读书人才能穿襕衫,今天王渊去参加鹿鸣宴,衣着必须正式,所以临时穿上举人公服。换成平常时候,依旧会穿襕衫为便服,当然也可以穿道袍——非道士袍,特指褶服。

“二哥这身举人装扮,真真精神!”周冲拍了个发自内心的马屁。

王渊笑道:“帽子还行,可以遮挡太阳。”

大帽便是圆形太阳帽,整体呈钹状,发端于宋代,改进于元代。

到了明代,大帽相当于礼帽,无论皇帝、官员还是百姓,出席重要场合都经常佩戴。从外型来讲,接近西方绅士礼帽,不过中国的大帽更加圆润。

李应坐在旁边,难免心生羡慕,下定决心说:“这次回去,吾必发愤图强,三年之后也当穿上黑花缎袍!”

听闻此言,越榛只能苦笑。他作为副榜贡生,拥有监生资格,也是能穿黑花缎袍的。但穿的衣服相同,除了好看之外,又有什么鸟用?

张赟问越榛、罗江二人:“文实与孔殷兄,真不去参加鹿鸣宴?”

“不去!”越榛和罗江齐声回答。

鹿鸣宴并非只为庆祝举人登科而办,还有一个功能是发放会试路费。

正史当然不屑提钱,地方志和文人笔记,却经常提到宴会之后发路费。钱虽然不是很多,但可以支撑举人前往京城考试,而且把食宿费都计算在内了。

如果副榜贡生去参加鹿鸣宴,并且拿了会试路费,这辈子便不能再考乡试!

众人来到院中,一起赏着桂花闲聊,只等时辰到了便去巡抚衙门赴宴——鹿鸣宴应该设在贡院明伦堂,但巡抚喜欢改在自家衙门举行。

金罍和父亲金万川也来到院中,介绍道:“诸友安好,此乃吾父讳万川。”

“伯父安好!”众人见礼。

金万川跟儿子的性格反差极大,此人无比油滑,惯会来事儿。对谁都笑脸相待,各种奉承话不显突兀,就连李应都被他夸得哈哈大笑。

聊着聊着,金万川便跟众人混熟,开始打听关于王渊的信息。

李应把王渊吹嘘一顿,又详细说起阵战之事,中间夹着各种夸大之词:“当时贼寇正军三千,皆披甲,弓刀俱备,另有运粮辅兵上千人。而我等只有军士四人,生员两人,还有宋家土司小姐一人。换成谁敢设伏?”

“你们真打了?”金罍虽然清高,但也被此事惊到。

李应指着王渊说:“王二郎回到土寨,召集青壮八百,设伏于山岭之间。等到半夜,我等正在点燃火把,可惜被贼寇提前发觉。王二郎当机立断,提前发动夜袭,阵斩贼寇运粮官,毙敌无数,缴获颇丰,还救出数百妇人。而我等这边,一人未死!”

罗江瞠目结舌道:“难以置信,二位真乃豪勇之士!”

越榛笑着说:“我们这次来云南乡试,半路上遇到土匪劫道,也多亏若虚和良臣大发神威。”

“我不算什么,只杀了两三个土匪,”李应用自豪的语气说,“当时我等被堵在谷底,左边为陡峭山崖,右边山坡有土匪设伏,前后道路皆被土匪堵塞。王二郎飞马射毙匪首,又冒箭雨冲散坡上土匪,吓得剩余匪徒跪地求饶。”

金罍听得一愣一愣,感觉这些贵州士子很邪乎,怎么老是提刀杀贼啊?士子不该安心读书吗?

金万川赞叹道:“王相公文武双全,日后必定出将入相。”

王渊一直微笑不语,此刻说道:“伯父谬赞了。”

闲聊多时,感觉时辰到了,王渊他们结伴赴宴。李应、越榛等人,则约好同游五华山,反正待在房中也度日如年。

金万川低声问儿子:“这个王渊真能考中进士?”

金罍想了想说:“凭那三首诗词,便知才学惊人。但究竟能否中试,还要先看他的时文,过几日便知道了。”

“那就再等几日。”金万川还是不相信贵州士子能中进士。

金罍问道:“父亲觉得此人如何?”

“天生人杰!”

金万川赞叹一句,说道:“击杀匪寇,只能证其武勇;诗词时文,只能显其才学。为父看中的,是他能聚人心。不光贵州士子以其为主,就连那个叫罗江的云南士子,也隐有信服王渊的意思。在聚拢人心方面,你比王渊差太多,今后定要好生学学!”

聚人心,便是人格魅力的体现。

金罍笑笑不说话,懒得反驳父亲。

他觉得自己就很有人格魅力,在南京国子监朋友成群。至于那些跟他有矛盾的,只是他不屑于结交而已,与平庸之辈结交有什么意思?

在如今这套房子里,也就解元王渊和亚元田秋,值得咱们金公子折节下交。

……

巡抚衙门,已经敞开大门。

新科举人一到,便有吏员迎接,带着他们直入殿堂。

鹿鸣宴,源自乡饮酒礼。

先秦时代,诸侯国内办有乡学,学制为三年。毕业之佼佼者为“贤士”,被大夫送去进献给国君。

这些贤士在出发前,大夫必须设宴欢送,并请当地官员和长者作陪,于是就有了“乡饮酒礼”。酒礼开始,必奏《鹿鸣》之曲,这便是“鹿鸣宴”的由来。

唐代科举初兴,鹿鸣宴与乡饮酒礼开始分化,之前都是混为一谈的。

大明开国,由于朱元璋的极力推崇,乡饮酒礼达到中国古代社会之巅峰。

明代初期的乡饮酒礼,地方官、读书人、乡绅、长者、村官聚在一起,相当于召开春季茶话会。

有犯法的人,要被拿出来批评;贤才、孝子、善人等正能量,要拿出来表彰。各里甲有什么矛盾,也可以商量着解决。德高望重者,还要宣讲忠孝、仁义、廉耻等道理,再由参加宴会的里甲官,回到坊间、乡村做宣传教育。

朱元璋把乡饮酒礼,视为朝廷掌控基层的重要方式,是对“官不下县”漏洞的补充。地方官也能通过喝酒开会,掌握辖区内的基本信息,直接跟里甲乡老接触,从而把政治触角延伸到每一个村坊。

非常朴素的基层治政理念,而且在明初极为有效。

但在朱棣死后,乡饮酒礼彻底流于形式。现在变成一帮官员、士子和乡绅瞎喝酒,而且是名正言顺的公款吃喝,在宴席当中非常有默契的分配利益。

不被朱元璋重视的鹿鸣宴,反而因为科举越来越兴盛。

王渊来到宴会厅,跟其他举人互相作揖问候,然后被带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他是贵州解元,坐得极为靠前,更前面的便是老人了。

嗯,中举刚好一甲子(六十年)的老人,不拘其官职身份,都可以来参加鹿鸣宴。年份不能多,也不能少,六十年一个轮回,有着新老交替、循环不息的意思。

今年云南举人三十四位,贵州举人二十一位。另有副榜贡生十人,其中三人选择赴宴。

加起来,共有五十八个新科举人到此。

很快,又有诸多乡试的帘內官、帘外官出现,他们坐在宴席的另一边。

如果完全按照周礼,鹿鸣宴是不能这么搞的,宴会主人怎可最后到场?

周朝的乡饮酒礼非常繁琐,就连宾客给主人敬酒,主人都要去洗酒杯,以示尊敬。宾客必须下场制止,主人必须坚持洗杯,几拒几迎,搞得跟皇帝禅让差不多。

在宋代就简化了礼节,否则没法喝酒啊。

先秦时期的贤士能有几个?几拒几迎洗杯子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而到了明朝,南北直隶新科举人有一百多个。如果还保持周礼,那不用喝酒了,洗杯子环节就能整半天。

并且,清洗酒杯,只是周礼微不足道的一环,还有许多更加繁琐的礼节!

礼乐崩坏,符合社会发展规律。

王渊正跟身边的田秋聊天,突然云南大官们就来了。

走最前面的是巡抚顾源,其次为左布政使魏英、右布政使丁养浩。巡按御史张羽,因为负责乡试,被安排坐在考官席位的首座,按察副使兼提学使、以及提学副使同样坐那边。

由于时辰未到,大家都比较轻松,彼此私底下说着玩笑话。

“吉时到!”

巡抚顾源正待宣布鹿鸣宴开始,突然外边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一个身体健硕的青年,昂首阔步走到堂内,沿途吏员不敢阻拦。此人赫然穿着麒麟袍,抬臂指着顾源问:“如此盛会,怎就不请我啊?”

巡抚顾源哭笑不得,左右布政使齐齐变色,巡按御史张羽更是怒目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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