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女儿身
这是一张丁一没有见过的陌生脸庞,也没有易容的痕迹。
来孙府之前,袁宝镇也曾说过,跟肖珏一道来的,是他的外甥,右司直郎府上的小少爷,朔京城有名的“废物公子”。只是随口一提,并未细言,毕竟那时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这么个看似没有任何威胁的废物公子,会将整局棋打乱。
他不会是真正的程鲤素,朔京城里养出来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也断不会有这般悍厉的眼神。
他是谁?肖珏安排的手下?但肖珏安排的手下,为何要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仿佛他们曾有过宿仇。
看着眼前的少年,丁一道:“你在这里装神弄鬼?”
禾晏轻笑:“你怕了?”
丁一的笑容微收:“你嘴硬的让人不讨人喜欢。”说罢,袖中匕首陡然增长几寸,急刺禾晏而来。
禾晏旋身飞起。
两道身影扭打在一起,映在窗户上的剪影格外诡异,倘若此刻孙府的下人经过,大约便坐实了闹鬼的传言。
禾晏心中稍稍惊讶。
她那时中了禾如非的计,就是眼前这个人送来的汤药,使得她瞎掉。她一直以为丁一只是替禾如非做事的小厮,后来见到袁宝镇,晓得这人身手不错,但也只有亲自上来打一架,才知道丁一比她想的还要厉害。
他的身手,远在那一日刺客头子映月之上,这样的身手不说,且还格外谨慎保守,没有完全把握绝不会出手。所以纵然是夜宴行刺,他也作为最后一颗棋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那香球亦是一样,一定要等肖珏中毒,十分虚弱的时候才动作,确保一击毙命。
今日丁一设下陷阱等禾晏入坑,不过也就是掂量禾晏纵然再如何出色,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也不会真正厉害到哪里去。
这个人,既自负又小心,自负是自负于自己的身手与能力,小心是小心在做事求一个万无一失。
不可小觑。
丁一亦是心头震惊。
他未曾见过这样的对手。
听闻右军都督肖珏文武双绝,罕有敌手。他十分想与之一战,奈何禾如非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与肖珏正面相争,也只得暗中出手,伺机而动。他这样的人,永远无法光明正大的与人较量,如一只藏在沟渠中的老鼠,只能躲在暗处。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犹如锦衣夜行。
丁一自己内心,不是不遗憾失落的。
这少年来头神秘,令他跃跃欲试。他要光明正大的打败他,然后利用他来算计肖珏,如此一来,方能显他能力。可不过这么一交手,便知道方才是自己托大了。
这少年身手竟然不弱。
匕首擦着禾晏的头顶掠过,丁一一掌拍来,拍在禾晏的左肩上,将她拍的往后退了几步,碰倒了桌上的佛像。
“你这是对佛像不敬。”禾晏道:“不怕夜里菩萨佛像来找你?”
丁一不高兴的看着她,见这少年挨了他一掌,竟然还能好端端的说话?他冷笑道:“你可知这里一尊佛代表着一个死人,你很快就会加入他们。”
禾晏伸手摸了摸肩头,露出一个惊恐的神情:“好端端的,不要在夜里讲鬼故事!”嘴上这般说,手里的匕首毫不犹豫的朝丁一刺来。
丁一躲开了,匕首将他的帽子挑开,落在地上。
禾晏心头唏嘘,她出门什么兵器都没有,这一把匕首,还是第一日到孙府夜宴上,用来割鹿肉的匕首。当时肖珏被刺,她情急之下抢了就冲进去帮忙。这一把割鹿肉的匕首,此刻看来,就过分华丽而不实用了。
她正想着,丁一又已经上前来,禾晏避开他的刀尖,被他一掌拍在背上,顿觉喉头一甜。
丁一虽然用的是匕首,但却更爱赤手空拳对峙。此人对自己的身手十分自信,才会如此。
“挨了我两掌,竟然还能站着,”丁一目光微动,“你是第一个。”
禾晏将喉头的血咽下,露出一个笑容:“能打我两掌还活着,你也是第一个。”
“伶牙俐齿。”丁一说着,再次奔来。
禾晏转身往窗户逃去。
禾大小姐的身体,到底还是太孱弱了。许是老天爷本就如此,天下没有绝对的公平,女子心思比男子玲珑缜密,身体便注定要柔弱于男子。纵然她前生骁勇善战,但如今的她,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今年春日之前,甚至从未有过半分武艺。
不及丁一内力深厚。
“你这就想逃了?”丁一哈哈大笑,伸手抓住禾晏的衣襟往后一扯,禾晏被他扯得身子往后一仰,摔进佛龛中。
香灰洒了半空。
“这里夜里都不会有人来。”丁一笑道:“没人敢来,你就只能在这里等死。”
禾晏站起身,一脚踢开面前的一尊佛像,笑道:“我本就是个死人。”
她这动作随意,却叫丁一看的分外熟悉,竟然愣了一愣。
丁一是禾如非的手下,跟了禾如非多年了。他们一直生活在别院,离朔京很远。过去那些年,禾如非培养丁一,如死士。丁一身手绝佳,会制毒,会伪装,心思缜密,纵然是做别人的手下,也是极优秀的那一个。
一身本领,自然要有用武之地,然而等他们回到朔京,丁一第一个领到的任务,却是炮制一碗使人眼盲的毒药,给许大奶奶,也就是禾如非的堂妹送去。
他当时对这个任务很不满,亦不知道为何禾如非要下令杀死这个堂妹。女子间的争斗,是后宅间的事,又有什么可用得上他的?简直大材小用,丁一自觉受到侮辱。
禾如非却告诉他:“你莫要小瞧她,行事须小心,别要被发现端倪。”
丁一很奇怪,一个女子,能厉害到哪里去?何以还要叫他小心。
半是好奇半是不屑,丁一进了许家,在许家呆了三日。
就是这三日,令他发现,许大奶奶果真不是简单女子。她格外敏感,有时候丁一藏在暗处想要观察她,她立刻就能发现不对。好几次,丁一都差点暴露踪迹。
到最后,他无可奈何,只好用禾如非小厮的身份藏在许家。许大奶奶虽然谨慎敏感,但对禾家人,倒是十分信任,给了他可趁之机。他还记得当时那一碗药给许大奶奶,许大奶奶听说是禾家送来的补药,想也没想就仰头喝了个干净。他当时心中生出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这样的女子,如此身手与能力,倘若光明正大的打,必然要下好一番功夫才能取她性命。但只要是身边人动手,就这么一碗药,甚至不必费神,就能得偿所愿。
难怪旁人总说,能真正被欺骗伤害的,只有身边人。
丁一在那三日里,也留意到许大奶奶的一些小习惯。譬如说有时候眼前有什么东西,像是落下来的树枝一类,她总爱一脚踢开。她踢开的动作看似随意,却非常用力,这在大户人家的女子中,其实算是非常失礼的。许大奶奶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她每次无意识的踢走东西时,就会反应过来,若是四下无人,便若无其事的离开。若是有人,便歉意赧然的吐吐舌头表示抱歉。
她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那张总是平淡的脸上,便会显出生动的神气。仿佛这样才是真正的她似的。因此时隔久远,丁一都快记不清楚许大奶奶的模样了,却仍记得她一脚踢开眼前树枝的动作。
而就在刚才,面前的少年一脚踢开脚边的佛像,那点动作和神气,突然就与丁一记忆里的许大奶奶重合了。
但他怎么能是许大奶奶呢?
那碗药喝下去,许大奶奶就成了个瞎子。丁一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直到今年春日,他在禾家的时候,听闻许大奶奶失足跌进池塘里溺死了。
丁一不会认为她是真正的失足溺死,盖因禾如非以及禾家人在听到这件事时,除了二房的夫人,并无半分惊讶。想来是早就知道的。
有什么事情会使得整个禾家对一个出嫁的女儿如此赶尽杀绝,变成个瞎子都不放心,还要她的命?他在事后回忆起来,便渐渐想出了一点头绪。
禾如非在别院里生活多年,回到朔京,摇身一变成了飞鸿将军。丁一以为是禾家找了个代替品代替禾如非,既然禾如非回来了,代替品就该去死。但,倘若那代替品是个女子呢?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并不是绝无可能。尤其是丁一想到许大奶奶的机警和身手,绝不是一个普通妇人可以做到。尤其是后来听说许大奶奶瞎了后,并未一蹶不振,而是尝试听音辨形,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令禾家感到不安。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瞎子,如果这个瞎子还能走、能动、能说,就不够令人放心了。
他当初弄瞎掉的许大奶奶,也许是大名鼎鼎的飞鸿将军,每每想到此事,丁一都又自豪又遗憾。自豪的是平定了西羌之乱,多少人望而却步的飞鸿将军却是败在他这么个小人物手中。遗憾的是他虽算计了许大奶奶,到底不是光明正大,只是一碗药而已。
灯火影影绰绰,映出的少年模样都变得模糊了。禾晏眼角一弯:“打架的时候出神,可不是好习惯。”伴随她声音的,正是她的动作,如鬼魅般轻快,眨眼间已经到了丁一跟前。
“噗嗤”一声,匕首从他的袖子上划过,留下一道血痕,禾晏刺伤了他的胳膊。
“你就这点能耐了吗?”丁一的眼中掠过一丝兴奋,还有一点不屑。这少年断然不是飞鸿将军,飞鸿将军……不止这点本事。
他不以为然的将那截散出来的袖子撕掉,看着禾晏笑起来:“不管你是人是鬼,今日就死到临头!”
他朝禾晏疾掠而来。
屋子本来格外宽敞,但因为到处摆满了佛像,便显得狭窄而逼仄,丁一自小习武,内力深厚,且手段诡谲凶险,若非如此,也做不得禾如非的心腹。禾晏与他交手四五招,被拍中的地方伤痕累累,受伤最重的当是背后,被丁一的刀尖划破。
窗户就在眼前,却难以逃开,她被抓住一把丢到地上,丁一抓着她的脑袋,疑惑的看着她:“你到底是谁?”
“你觉得我是谁?”少年的唇边溢出血迹,而他神情却满不在乎,仿佛不知道痛似的,连笑容都不曾变过。
恍惚间,丁一又想到许大奶奶了。这点联想令他不快,钳着禾晏的脖子的手越发收紧,他道:“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就将你杀了,埋在这里的地上,到处都是神佛和符咒,你将永世不得超生,所以,”他轻轻地,诱哄般的道:“你到底是谁?”
这少年的身手已然很优秀了,给他的感觉又似曾相识,丁一不愿意与真相擦肩而过。
可是禾晏闻言,却笑起来,她笑的有些咳血,边笑边道:“你这人,我不是早已告诉过你,我既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便早已不屑超生。况且,连我都能来去自由,这点符咒和佛像,不过泥塑纸张,当不得真。你如此好骗,你家主子禾如非知道么?”
他竟然知道禾如非,丁一一愣,神情陡然一变:“你还知道什么?”他下意识的去摸身后,却摸了个空。
那少年的脸还在跟前,漾着盈盈笑意,丁一察觉不对,手中匕首直刺过去,少年却如乍然醒过来一般,轻轻一撤,已经脱离了他的制掣。
她手里拿着一只细小的梅花镖,靠着佛龛把玩,道:“这就是你的杀手锏了?还藏在怀中,要不是挨了这么多顿打,还真找不到哪。”
丁一的脸色霎时间沉下来:“你耍我?”
“不敢不敢,”少年笑眯眯的:“只是我总不能在同一人身上栽两次吧,有备而来而已。不是你的错,你藏得已经极好。”
前生这人送了一碗药过来,禾晏就瞎了。今生再见到他,夜宴上那杯酒似有蹊跷。在袁宝镇屋里,丁一甚至给她换了一只香球。若非时常用毒的人,身上哪里会随身携带这么些毒死人的东西。
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她就格外留意这人。丁一的手指指尖发黑,像是常年在药水中浸泡而过,皮肤皲裂。这是一双用毒人的手,加之之前那一帮刺客的的心,想来这人也是走的阴诡下作路子,身上藏了淬了毒的暗器。匕首只是一个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就是这淬了毒的梅花镖。
与他近身打斗,其实并不难,难在倘若将这人逼急了,使出杀手锏,轻则重伤,重则没命,禾晏可不敢拿命去赌。
她观察丁一此人,十分自负。虽有匕首在身,却习惯赤手空拳与她交手,是自信身手不弱于她。因此禾晏故意露出破绽,假装体力不支,只是一个略有身手,但稍逊一筹的普通少年,果然,不过须臾,丁一就开始轻敌。
而她顺利的摸走丁一的“杀招”。
丁一狠道:“我必要杀了你。”
“你以为你还有这个机会吗?”禾晏打了个响指:“现在换你挨打了。”
两道身影扑在一起,那看起来内力稍弱的少年,之前的确全是伪装,她动作更快更猛,不过须臾,就将丁一手中的匕首踢飞,矮身避过他的大掌,头也不回,反手前刺,匕首刺中了丁一的腰。
“你……”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禾晏一脚踢向他的膝盖,丁一被踢的跪倒在前,禾晏揪起他的头发,道:“现在该我问话了。”
“禾如非为何要杀肖珏?你们是在为徐相做事?徐相许了你们什么好处,禾如非究竟要做什么?”
她说的又快又急,丁一愣了一下,慢慢的笑了。
“我不会说。”他道,“说了,你会立刻杀了我。你不如试试,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开口。”
他的笑容甚至有几分无赖。
这张脸上的神情,禾晏曾经看过许多遍,并不陌生。当初她在抚越军里时,但凡虏获了敌人的人马,一些俘虏会迅速投降叛变,另一些则是死士,宁死也不肯开口。无论怎么言行逼供,都不会说话。到最后,反而会让审犯人的人充满挫败。
丁一脸上的神情,就是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他眼下说的好听,并未将话说绝,看似留了一条生路,其实是在耍弄禾晏。若是寻常人,也就被蒙混过去,许会留他一条生路,日后待丁一的同党得了机会,还会将他救走。
可禾晏不是寻常人,亦不会上这种当。
她看着丁一,突然道:“你方才一直问我是谁,你是想起了谁?”
丁一突然脸色一变,盯着她的脸没有说话。
“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你与我见面不过几次,我何以知道你身上藏了带毒暗器,提前准备提防。夜宴上那酒也是我出声提醒,我怎么会知道?”
丁一冷笑:“少装神弄鬼。有本事就杀了我。”
“倘若我与你无仇,我定不会杀你,可我留着你有什么用,我活着,本就是为了复仇。”
“诸天神佛作证,我可没有说谎。”禾晏低笑,仿佛是为了迎合这诡异的气氛,秋夜里,突然响起一声惊雷,闪电照亮了屋子,慈眉善目的佛像们注视着他们,像在圆一场多年前的因果。
“你曾喂了一碗药给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瞎掉了。”少年轻声开口。
“你猜我是不是那个女人。”她笑起来。
丁一挣扎道:“你是……”
话到一半,眼睛蓦地瞪大,唇边溢出一丝鲜血,眼中神采迅速消散。
梅花镖刺进了他的喉咙,刺的极深,不过片刻,一命呜呼。
禾晏站起身来,看着脚边的人。丁一的尸体躺在金光闪闪的佛像中,仿佛讽刺。她低声道:“换你自己死在这里,看看能不能超生。”
她转身走了出去。
丁一不能留,这么个人,她连藏都不知往哪里藏,若是肖珏知道,问起她何以探听禾家的事,禾晏无法解释。他既是死士,不肯吐露秘密,留着性命也无意义。况且,此人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死在这里,是他最好的结局,要知道这院子闹鬼,想来被人发现他的尸体,也要好几日了。
外面惊雷阵阵,下起秋雨,禾晏跌跌撞撞的往屋子的方向去。
她虽以身作饵,诱着丁一放松警惕,但实则确实受了不少伤。如今身体不比前生,丁一也并非等闲之辈,她或许低估了禾如非的力量。背上的伤被雨一淋,血迹顺着雨水流到院子里,被飞快的冲走。禾晏觉得浑身力气都在消失。
这大概是她重生以来,最狼狈的一次了。好在她出门的时候,肖珏和飞奴不在,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想来他们也还未回来。她得迅速赶回去换好衣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屋子近在眼前,禾晏从窗户跳进去,见屋里黑漆漆的没人,这才松了口气。
她小声嘀咕了一声:“还好没被发现。”
话音刚落,有人的声音传来。
“你未免高兴得太早。”
“啪”的一声,屋子里顿时大亮,禾晏整个人都僵住了。
中间小几前坐着一人,正把玩手中的火折子,桌上灯火摇曳,那人秀眉俊目,衣衫整洁,侧头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回来了?”
竟是肖珏。
禾晏心头哆嗦了一下,迅速回神,飞快开口:“舅舅!这是个误会,我也是刚刚才发现自己看得见的,我在外头遇到了刺客……”
她话没说完,就见坐在小几前的年轻男人已至眼前,拔剑朝她胸前刺来,禾晏慌忙伸手去挡,那剑尖却并非是想要她性命,拐着个弯儿挑开她衣襟。
“嗤拉——”
染血的衣裳尽数化为碎片,少女的身子莹白羸弱,自胸前一道白布层层包裹,仿佛含苞待放的骨朵。
禾晏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肖珏自她背后环着,剑鞘抵着禾晏的脖子,呼吸相闻间,剑拔弩张。
“骗子现行了。”
他勾了勾唇角,仿佛当年批把树下懒倦风流的白袍少年郎,声音含着淡淡嘲讽,漠然笑道:“我该叫你禾晏,还是禾大小姐?”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