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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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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的禾晏,因全身被浇了个湿透,回去的时候,又重新打水在屋里洗了一次澡,换上干爽衣服才作罢。肖珏的披风被她弄湿了,禾晏就去找沈暮雪寻了点胰皂给洗干净,在门外的树枝上牵了根绳子挂好,打算晾干了给他送还回去。

折腾是折腾了一点,不过凉州卫的这群教头,好心也并不是全然白费。到了第二日醒来,禾晏只觉得通身舒畅,清晨就是暖洋洋的。

温泉可疗病,倒也并非胡言乱语。

她迅速爬起来梳洗,赶上行跑,用饭的时候,就见到前锋营的人在演武场训练步围。

雷候就站在最前面,前锋营与普通新兵们,在穿着上就已经区分开。普通新兵只有两件劲装,一红一黑,春夏是单衣,秋冬则在夹层里缝了薄薄的棉花。劲装除了腰带更无其他装饰,裁剪也并不合身,大的便挽一挽袖子,如洪山这样体型胖些的,便将衣裳给绷的紧紧的,好似下一刻就要裂开。

前锋营里的人,则是穿深青色骑服,布料比他们的细腻多了,瞧上去也极合身。这群人都是凉州卫中选出的一千名出类拔萃之人,个个器宇轩昂,站在此地,令人望之生畏。

雷候本就生得高大出众,骑服穿在他身上,好似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昨日里听教头们说他在前锋营里表现也极优异,大概是这个原因,教头让他站在行伍的最前面,于是威风凛凛,格外引人注目。

禾晏看得出神,冷不防洪山走到身后,见此情景,拍了拍他的肩:“怎么,心里不舒服?”

“不是,”禾晏道:“只是觉得前锋营的衣裳,果真是比我们的衣裳好看得多。”

“岂止衣裳?”小麦闻言,插嘴道:“听闻他们吃的也比我们吃得好,每日能多领两块馒头,还有肉粥。”

“行了,你少说两句,”洪山打断小麦的滔滔不绝,“没见着你阿禾哥正烦着吗?”

禾晏:“我并非是在妒忌他。”

“就是,”小麦怕禾晏伤心,附和着开口,“他是阿禾哥的手下败将,有什么了不起?”

禾晏笑了笑,正要说话,雷候似是注意到他们这头的目光,转头看来,看见禾晏怔了一怔,不过很快就移开目光,专心训练了。

“这小子还挺狂?”洪山感叹,“不得了。”

禾晏没做声,继续站在原地,看着雷候训练了一会儿,直到梁平这头催促他们赶紧过去,禾晏才作罢。

果如那些教头所说,雷候的步围也极是不错,矫捷灵活,的确当得起成为前锋营的一员。只是禾晏还记得多日前在白月山上争旗时,她曾同雷候交过手,那时候情势急迫,她感到有一丝不自然,也不能细想,后来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今日看到雷候,又勾起了当日交手时的回忆。

但她仍旧没想出个结果来。

究竟是哪里不自然?

梁平催的凶,禾晏起身去兵器架拿枪,心道罢了,反正都在凉州卫,实在不行,过些日子寻个机会,再找雷候交手一次便是。

只是还没等禾晏与雷候交上手,先等到了肖珏要离开的消息。

凉州卫收到急报,距离凉州千里的漳台城外百姓近来频频被乌托人骚扰,乌托人一至,便抢钱抢粮,欺男霸女。漳台县丞苦不堪言,只得求助肖珏。请求肖珏带领兵队驱逐这些乌托人。

乌托国早在先帝在位之时,就对大魏俯首称臣,年年进贡。只是自从当今陛下即位,乌托人便蠢蠢欲动。南蛮和西羌之乱相继平定后,乌托人也消停了一段日子。只是不知为何近来又变本加厉,敢直接来骚扰边关百姓了。

陛下性情宽仁,对乌托人的行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之朝中有徐相一派的主和派,旁的将领并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大抵因此,漳台县丞才求助于凉州的肖珏。

“都督,什么时候启程?”教头们都站在肖珏的房中,禾晏坐在程鲤素平日里写字的位置,中门没关,他们也没避开禾晏讲这件事。但此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漳台来去间也要一月,肖珏不在,总会被人注意到。

“明日。”

“这么早?”梁平惊讶,“可军中还没来得及与前锋营说……”

“不必,”肖珏道:“我不打算带上他们。”

诸位教头面面相觑,禾晏听着却不意外,凉州卫的新兵们,纵然已经训练了半年有余,但到底从未上过战场,舟车劳顿赶去漳台,再在漳台与乌托人交战,并非上策。消耗太多,况且乌托人狡猾凶暴,新兵们未必是对手。想来想去,还是肖珏的南府兵最适合。

肖珏带着新兵来凉州,南府兵应是驻在别处。兵权在他手中,刚好可以名正言顺的带兵前去,若是得了捷报,陛下一个高兴,赏他点什么,她也能跟着得道成仙。

思及此,便暗中点头,觉得肖珏这个决定,做的实在是很好。

又交代了众教头接下来日子需要注意的事,到了深夜,人才全部走掉。肖珏从桌前站起身,走到中门前,伸手欲将门锁住,冷不防被人从后面一挡,禾晏的脑袋从门后伸了出来。

“你干什么?”他问。

禾晏不让他关上门,歪着头看他,“都督,你明日就要走了啊?”

肖珏没理会她,关了关门,禾晏半个身子卡在门里,他也关不上,便索性一甩手不管了,往屋里走去。禾晏轻易而举的越过门,进了他的房,跟在他身后殷勤开口:“都督,此去漳台,有没有想过带上我?”

“你?”肖珏嗤笑:“带你干什么,嫌拖后腿的人不够多?”

在这人眼里,指不定所有他以外的人都是拖后腿的。

“这话未免也太低估我了,我能帮你对付乌托人。”

“罢了,”他上下打量她一眼,扬眉道:“一个侍卫就能让你受伤,还说什么打乌托人,禾大小姐,做梦呢。”

“上次那是特殊情况,而且丁一也不是普通人。”禾晏辩解了两句,却心知肖珏说的也有道理。她身上伤还未好,这些日子连训练都是小心翼翼,生怕牵扯了伤口留下遗症,倘若跟着去漳台,上了战场未必不会添麻烦。而她擅长的排兵布阵又不能发挥出来——一支队伍里,有一名主将就够了。

“好吧。”禾晏只有些遗憾的道,忽而又想起什么,看向肖珏:“都督,从此地到漳台,来回也要一月,加之与乌托人交手,只怕你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冬。我伤口早已好的七七八八,那这些日子,我还做什么?纵然是三倍日训,你不在,我做了,你该不会抵赖吧?”

“又或者?”她怀疑的盯着肖珏,“你其实是想借漳台之战行金蝉脱壳之事?你不会不打算回凉州卫了?将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

肖珏停下收拾桌上书卷的动作,转过身来,倒将仰头看着他的禾晏唬了一跳。

他眸光落在禾晏脸上,低头道:“其一,我没有你这样无聊。其二,你并非我未婚妻,不必说什么将你一人扔在这里不管。其三,我不在,岂不正好称了你的心意?”

“什么叫称我的心意?”禾晏道:“你可别冤枉我。”

他似笑非笑的盯着禾晏,漆黑的眸子一片深邃,只问:“哦?那你为何诸多打听?我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回来,很重要?”

“当然重要了!”禾晏脱口而出,“我会想你啊!”

能不想吗?她只有在肖珏面前表现的越是拔萃,得了肖珏的青睐和信任,才能更快的、更光明正大的、以一个略微平等的身份接近禾如非。这么个活菩萨,金宝贝,她能不想吗?

似是被她的话意外了一瞬,肖珏撇过头去,哂道:“你还真是什么话都说的出口。”

“你别一口一个骗子,除了身份之事,我可从没骗过都督,方才的话也是真心的,难道我们暂时分别,都督不会想念我吗?”

肖珏:“并不会。”

禾晏:“……好歹也一起出生入死过,你也不必如此绝情。”

肖珏问:“说完了吗?说完了请回自己屋去,我要锁门了。”他扣着禾晏的肩,将禾晏往中门处推。

“都督,我有时候觉得咱俩身份是否颠倒,你这样防备我,好似你才是女子,我会玷污你清白似的。”

“你废话太多。”

禾晏被他塞的腿都进了自己房间,知晓这人是真的不想让她继续留在屋里,便趁着上半身还能动的时候,眼疾手快的从怀中摸出一把零碎之物塞进肖珏手中。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禾晏隔着门对那头道:“虽然都督你如此无情,但我还是重义之人,此去漳台没什么可为你践行的,送你这些,路上慢慢吃吧。我就在卫所恭候你的好消息啦。”

说罢,便也不等那头的回答,自己上了塌,将灯吹灭,就寝了。

门的另一头,肖珏低头看向自己掌心。

那是一把柿霜软糖,外头只包裹了一层薄薄的糕纸,光是看着,就觉得香甜。

宋陶陶与程鲤素一般,自打来到凉州卫,隔三差五的送些小礼物来。她自己爱吃甜食,便托赤乌去城里买了许多,也分给了禾晏不少。

禾晏是想,肖珏少年时将那只装着桂花糖的香囊随身携带,爱吃甜食这事不假,上回给他买的糖葫芦不肯要,大概是因为是在城里小贩处随手买的,肖二公子不肯吃这种路边点心。但这把柿霜软糖,可是宋陶陶央赤乌去正经酒楼让厨子做的,这下应该能入肖珏的眼了。

总不至于连这也不吃,那也太过挑食。

但愿他能知投糖报李这个道理吧!

……

禾晏第二日醒来,去演武场日训,快至正午时,用午饭的时候,程鲤素跑来了。

他这几日为了不见到宋陶陶,搬到禾晏曾住的通铺屋里,众人都以为他坚持不了多久,不曾想竟真的坚持到现在。只是比起从前住的屋子,当是简陋了不少,难以维持他翩翩少年郎的模样,瞧着脸蛋瘦了一圈,发带也忘了与衣裳搭配成同色了。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禾晏面前,禾晏正喝着野菜汤,差点被程鲤素撞倒,禾晏问:“什么事跑得这么急?”

“我舅舅,”程鲤素道:“大哥,我舅舅走了!”

“我知道啊。”

“你知道?”程鲤素愣住,随即愤然开口:“那为什么不告诉我?若非今日沈教头跟我说,我都没发现他现在已经离开了!”

“已经走了么?”禾晏也稍感意外。她早晨起来没注意肖珏那头,还以为肖珏会晚些出发,没料到走的这般早。大概也是不想惊动旁人。

“他走了怎么也不带走宋陶陶?”程鲤素开始抱怨,“留在凉州卫是要给谁添堵?”

禾晏无言以对。按理说,宋陶陶这么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少年郎们讨欢心还来不及,程鲤素居然避之如蛇蝎,这孩子究竟是什么眼光?

她问:“宋陶陶怎么你了?我瞧着也是懂事乖巧。”

“大哥,你可饶了我罢。”程鲤素苦着脸道:“当初知道这门亲事时,我本想去偷偷瞧一眼,谁知正撞上她。也不知她是如何猜出我的身份,将我在门口好一通数落。”

“数落你什么?”

“还能是什么,文不成武不就,废物公子无前程呗。这便罢了,朔京无人不知我本就无能,单只是这样,我倒也不会如此生气。可她后来却说,与我成亲也可以,可我必须在府中悬梁苦读,科举中第,日后进入仕途,力争上游。若是实在才学艰难,也可走武举路子,总归就是,要做个勤勉努力的人。”

“世上怎会有这般狠毒的女子?”程鲤素说起此事,怨气冲天:“我心爱的姑娘,定然也要如我一般不争闲事,潇洒出尘,有酒同享,有乐同作方才志趣相投。真同她在一起,下半辈子与坐牢又有何区别?所以,大哥你就别再说她的好话了,我实在畏惧的很,也并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这下禾晏,纵然是想劝也不知道该劝什么了。有时候两人相处,一见钟情是一回事,久处不厌又是一回事。你希望他志坚行苦,他却向往闲云野鹤。本就不是一类人,偏要凑在一起,纵然当时难以察觉,时间也会给出答案。

她前生用了一辈子也没明白的道理,不如两个孩子看得通透。

“你若真不喜欢,想办法解了这桩婚约就是了,也不必对个姑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做朋友总成。”禾晏想了想才开口。

“算了,”程鲤素摆了摆手,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我与她实在做不成朋友,观点不合。”

禾晏便又岔开这个话头,又问程鲤素既然肖珏走了,要不他搬到肖珏的屋子。程鲤素居然也拒绝了,只说希望离宋陶陶越远越好。

活像躲瘟神。

等这一日日训结束,禾晏回到屋子,梳洗过后,看着被锁上的中门发起了呆。

虽然平日里肖珏也跟她说不上几句话,但总归知道他就在一门之隔的旁边。人这一走了,便真的觉着硕大的屋子,就只有自己,冷清的很。突然又很怀念之前同小麦他们住在通铺的时候,这个时候,听着众人闲谈几句,也不至于无聊。

太过安静反而睡不着,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禾晏又自塌上坐起身来,想了想,起身穿鞋走到了中门前,从袖中掏出一根银丝来。

这银丝是程鲤素发簪上的,发簪做成了一尾黄鲤,这银丝就是鲤鱼的胡须,翘的格外可爱。禾晏第一次见的时候摸的力气大了些,直接将胡须给捋了下来。程鲤素只道没关系,让她丢了就是,禾晏却有些心疼,觉得指不定还能卖掉换背茶喝,就给一起收起来了。

这会儿,她将卷翘的银丝拿出来,给扳的直直的,从门缝里给伸出去,耳朵贴在中门上,认真听着动静。

这一手,还是当年她在军营时,一位匠人教给她的绝活。那位匠人是个锁匠,有时候大户人家祖上留下或是偶然挖出的带锁箱子打不开,便去找他来开,在家乡也挺有名,后来城里抓壮丁充兵,锁匠将自己儿孙藏起来,自己来了。

禾晏还记得那锁匠年纪有些大,笑起来缺了一颗门牙,有些滑稽。因禾晏与他孙子年纪相仿,便与禾晏投缘。还教过禾晏一两招开锁的功夫。

锁匠早已在漠县一战时战死了,开锁的功夫禾晏却还记得。那锁匠会开达官贵人开的“士”字形锁,婚礼庆典用的“吉”字形锁,却只教了禾晏庶民用的“一”字形锁。大抵是存着心思,有朝一日若能归乡干回老本行,还能凭手艺吃饭。不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谁知这心思,到最后也没成。

禾晏抱着侥幸的心思去开锁,好在肖珏与程鲤素房间里的中门,就恰恰是“一”字形。

不过须臾,“咔哒”一声,另一头似乎有门锁破开的声音,禾晏轻轻一推,门开了。

月光落在窗前的书桌上,窗户没关,吹得外头的树影微微晃动,落在地上似池中水草。禾晏蹑手蹑脚的进去,进去之后便又站定,竟不知自己何以鬼使神差的干这种事,有片刻懊恼。

若是此刻有人藏在暗处,大概以为她是个小偷。她也并非是来偷东西,更不是第一次来肖珏的屋子,将这中门打开,其实也只是因为睡不着,无聊的要命而已。

但既然来都来了,现在说退出去,也有些遗憾。

禾晏环顾四周,墙上没有了肖珏平日里挂着的饮酒剑,桌上倒还散着两三本书,禾晏凑过去一看,都是些兵书一类。他的琴也没拿,藏在一边,在月色下泛出莹润的光泽,仿佛异宝。

肖珏的屋子,其实并不如何华丽,甚至比起程鲤素的繁复来,显得有些过分清简,以至于觉出几分萧瑟。但禾晏记得,从前的肖二公子,在贤昌馆时,可是分外讲究。他独自住宿的那间屋,比师保的屋子还要华贵,地上铺着的毯子,冬日里踩上去一点都不冷。

他好似有些畏寒,是以天气转冷,一到冬日,便总是锦衣狐裘,而如今这屋子,处处都透着寒意,不如往昔温暖。

这些年,他又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才成为如今的右军都督?

禾晏想着想着,不觉已经走到了桌前,手指碰到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见在笔筒旁边,散落着一把五颜六色的小粒,捡起来对着月光一看,竟是她昨日塞到肖珏手里的柿霜软糖。

软糖在外头放了许久,不如之前柔软了,香甜的气息似乎也浅淡了不少。禾晏数了数,一颗没少,他居然没动,就放在这里?既没有尝上一两颗,也没有带上去漳台?

这是为何?

纵然之前是觉得糖葫芦太过粗陋也好,还是肖二公子高傲的自尊心作祟也罢,不要就不要。如今这软糖是城里酒楼里的点心师傅给做的,虽称不上珍馐,也绝对不算粗陋,她昨夜塞给肖珏后就关上了门,无人看见肖珏有没有拿走,是什么反应。但他若真心喜欢甜食,必然不会留下丢在这里。

仿佛能见到那人随手将糖丢到桌上,连目光都吝啬于给一个的淡薄。

是怕她在里面下毒?还是肖珏这些年连口味都变了?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禾晏沉思着,突然间,觉得有什么扫在自己脸上,带起微微的凉意与湿润,毛茸茸的,她抬眼看去,见外头有盐粒似的东西纷纷扬扬的落下来,顺着风飞到了案前。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她往前走了两步,透过窗外,可见远处的白月山巍巍而立,月光凉而远,落在旷野中,和着雪一同舞在了她眼前。

“下雪了。”她心中默默道。

原来凉州卫的冬雪,来的这样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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