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风起
风起
“.”
正在这时,林外忽然又有纵掠之声,而且极快极重,裴液刚刚按剑扭头,其人已显出身形,正是隋再华。
“我一出来,就先通知隋大人了。”无洞对少年交代一句,扭头道,“可惜,没有赶上。”
隋再华打量着四周:“怎么回事?”
“剑腹山被封锁了。”无洞简述一二,“.外面如今只有我们几人,刚刚我们击退了大司山,但我们之前说过,欢死楼还有三位高层——戏主、影子和曹。”
“萧庭树已确定了。”
“嗯?”
隋再华取出一张戏面:“元武峰找到的,‘曹’面。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搜查,但鹤检这里好像更急些。”
无洞凝眉接过,裴液同样偏头去看,确实是欢死楼戏面特有的流润鲜艳,上面还有明显佩戴过的痕迹。
“萧庭树竟然加入了欢死楼”裴液蹙紧眉毛。
“所以更合我们的推断。”无洞翻转了两下这张戏面,“萧庭树不是作为崆峒一方的代表和欢死楼接洽,是有一个地位更高的人做了这个决定,而后,正如他允许欢死楼侵入崆峒,戏主同样将欢死楼的一个高位交由了萧庭树——这是合作的基石。”
隋再华看着无洞:“大司山?”
无洞勾了下唇角:“我们刚刚还在谈——这位大司山不可能背叛崆峒。”
“.”裴液看了老人一眼,他还没有说出理由。
但隋再华却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个结论,他轻轻抚了抚剑柄:“那么在崆峒,比萧庭树地位更高的也就只有两个人了。”
“你记得我们来的路上,查阅过本代掌门一脉的往事。”无洞倚靠在背后的树上,琉璃和隋再华的抵达令他身体放松下来,“纪长云和萧庭树十分生疏,几乎是师兄一手带大了这位关门弟子。”
“剑腹山的感剑之法,同样是柏天衢所衷。”无洞手指轻叩着剑鞘,“若是这位师兄托付,萧庭树会尽力而为,也就不足为奇。”
“我此去也查证了一点。”天色在东方渐曙,隋再华打量着裴液,取了枚伤药递给他,这位大人似乎没有倚靠的习惯,总是简单、干净而挺拔,“纪长云被排除门派之外,甚至超乎我们的预想。”
“萧庭树对其敌意甚大,绝非虚假。柏天衢在位时情况如何不曾知晓,但当萧庭树在位之后,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隋再华停顿一下,扫过两人,“崆峒山阵之中,剔掉了他的真气纹。”
“.”
崆峒山阵启用之后凭依真气出入,萧庭树做出这种事,确实如老人所说,是几乎把纪长云排除在门派之外。
无洞眯了下眼,隋再华看着他,两人一时安静,忽然无洞转头看向旁边若有所思的少年:“喂,我们裴少侠怎么看这件事?”
“啊?”
隋再华也微微一笑,移眸过来。
“我觉得不太对。”裴液蹙紧眉头,“师徒间的关系再紧张也不应当做出这种事。萧庭树不像如此狭隘之人,于名于实,这种行为对崆峒的伤害都太大了。”
“不错。”无洞点点头,对隋再华一笑,“你瞧,我说他见识虽少,但很聪明,有分寸。”
隋再华含笑瞧了少年一眼:“他最耀人的还是剑术,别的都是耽误。”
“你眼里只看得见剑术。”
“在其位自然谋其政。”隋再华一笑,扯回话题,“所以,萧庭树如此过分地对其师展现敌意,乃至有撕破脸皮之嫌,并不因他有多恨他而是仅仅是不想让纪长云接近崆峒、接近剑腹山。”
“因为这里全都是柏天衢和欢死楼媾和的痕迹。”隋再华继续道,“纪长云生性孤傲,便也真的不再露面。若非明绮天问剑至此,或者崆峒有什么厄难,也许到死他都不会再出现在崆峒弟子之前。”
“还有一事可以佐证。”无洞直起腰来补充道,“在刚刚对裴液的伏杀中,纪长云并没有出现。”
裴液眼睛一张,确实如此,若纪长云站在欢死楼一方,那么在他和大司山的联手之下,刚刚自己已然人亡珠失。
隋再华沉默一会儿,望着远处的山巅,轻声道:“但这种情况,仍有几处疑点。”
“其一,戏主何在?”隋再华目光落向两人,“在博望时,瞿烛扮演戏主出手,那么司马自己在做什么,他的行踪又为什么需要遮掩。”
“其二,柏天衢性情虽然偏激,但其实爱护门内弟子远甚于纪长云,当年江湖皆言他护短,萧庭树犯了错,也是他强硬护下。这样一个人,是否真会为了‘剑藏’残害同门?”
“其三.”
“其三,萧庭树的决绝过于奇怪。”无洞接过去,“这也是弥漫在整件事情里的吊诡之处,我想刚刚裴液面对大司山时也一样诧异。”
裴液一怔:“.是。”
“崆峒是道启会三十三剑门之一,持有大唐金册,无论怎么去看,前途都足够光明。”无洞道,“为了剑藏和欢死楼有些合作尚在理解之中,但既然朝廷看过来,那就应当割触断尾,划清界限才是,岂能和欢死楼一条路走到黑?”
“这个理由,恐怕只有萧庭树知道了。”
“不错。”
“话止于此。”隋再华安静了片刻,回望来路,“我亲自去找纪长云,请他执掌如今崆峒。”
“还有一事,朝少陇发信吧。”无洞提醒道,“敌在崆峒之内,摊子铺得很大,可以遣人来了。”
“魂鸟不是在?你向仙人台传便是。”
无洞一笑:“流风另有任务。”
隋再华点点头,也未再多问,只看向无洞,停顿片刻:“那就,别过了。”
无洞同样安静地看着他:“别过了隋大人。”
隋再华纵身而起,来去皆如惊鸿,长剑仗身,所经之处,树木纷纷为他分开到了。
天色越发白了。
裴液看着其人身形消失在视野中,转回头,无洞正抽了一张信纸,就垫在沾血的膝盖上开始书写。
凌晨淡月,老人双腿一盘一伸,分明是极随意的姿势,裴液却偏偏从那谨慎缓慢的落笔中看出一种罕见的郑重。
“.您写什么?”
“尚未证明的推断。”无洞低着头,“.寄给你想不到的人。” “.”裴液重新坐下,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大人,关于‘影子’,您有什么看法吗?”
少年瞳光熠熠地看着他,刚刚他们谈了很多,但少年一直放在心里的这道身影,却仿佛就此隐去。
“你觉得他在崆峒吗?”
“当然。这阵就是出于他手,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没道理不在。”
“是的。但他永远不会用自己的面目露面。”无洞看着少年,“或者说,他已经没有自己的面目了,不是吗?”
“.您觉得一个人能在几天之内修好断臂吗?”
“对于一位器道大家来说,做到外人看不出来的程度,轻而易举。”无洞笔尖在纸上停顿了片刻,转眸认真道,“瞿烛一定是在活动的。按你的节奏继续追查就好。现在你揭开了大司山的面纱,非常好,可以回去稍作整理,也许很多事情就自然浮出水面了。”
“回去?”
“是的。”无洞看着他,“‘藏剑阁’还没有细查不是吗?另外如果对方没能在伱的身上拿到‘夺魂珠’,又会转向哪里呢?”
裴液心肺猛地一缩。
张景弼依然还在执法堂中。
“我们已调各峰峰主过去了,但可能还是不保险。”无洞嘶砺道,“你要去防一防。”
“好。”裴液蹙眉想着,握紧了剑柄,“那,您呢?”
“我”无洞轻轻敲着笔杆,“裴液,你再跟我细致地讲一遍照幽中发生的事吧。”
裴液一怔:“.好。”
他调整了下坐姿,开始将照幽中的那座寒风清月的静谷巨细无靡地一一讲述给这位老人,自己也重新经历了一遍那段跨越三十年的故事,语罢之时,冷月已经淡去,白日清晰地挂在东方。
无洞只是搁下笔,阖目静默良久。
“你知道吗,”他睁开了眼,微哑轻叹一声,“从你第一次寄信告知我这些事情开始,我就不断地产生疑问.可惜它们都不是这些往事本身可以解答。”
“.”
“牵刀丝、牵刀丝啊”老人深深呼吸了一口,灰白的凝眸直视缓缓跳动的冷日,“为什么他也能以之勾勒出牵丝呢?”
裴液下意识低头看向老人手中的那柄异美之剑:“您说谁?”
气氛一时安静,无洞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其实裴液心绪也没太在这上面,他不断思考着瞿烛会在做什么,一些难以解释的吊诡之处已经开始挤满他的内心。
——瞿烛既然在崆峒之中,为什么刚刚的藏剑阁伏杀,他没有来帮助大司山呢?
甚至再往前去想,为什么取魂张景弼的时候,瞿烛都没有出现呢?
宁肯让江、席二人出手,任由他们一被自己发现就失败。
在这片山门之中,究竟还有其他多么重要的事?
忽然耳边传来老人一句梦呓般的轻声:“若他们是一个人呢。”
裴液猛地一悚,扭头盯向老人。
无洞却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边,整个人如同僵死,灰白的眸子凝成两枚琥珀。
良久,他缓缓松懈下来,仿佛陷入日暮黄昏的安静。
“从进入仙人台后,我几十年来破案千百,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奇案。”无洞轻声道,“让我第一次觉得,我能力不足.掌控不住它。”
“.”
“但还好还有隋大人在。”无洞喟叹一声。
“隋大人?”
“是啊。我认识他很久了,约有十大几年,过去几天里,我们也彼此共事.”无洞静静看着天边,忽然再次低头提笔,“我相信他。”
“.”
“你去吧。”无洞道,“事不宜迟。”
“那您呢?”裴液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我当然也有我要查的事情。”无洞低头疾笔,面容已再次凝为了那种锋利的冷硬,“别过了,裴少侠。”
裴液没有得到任何透露,但这一刻却忽然觉得老人要做的事情危险得多,犹豫了一下道:“我把琉璃给您。”
无洞一怔,抬起头来注视了他片刻,含笑摇头:“绝对不行。”
“走吧。”他摆了摆手。
裴液行礼,转身离去,但纵身而起,立于树梢之后,身后却忽然又传来一道语声。
“裴液。”
少年转过头去。
无洞依然坐在树下碎岩之上,灰发散乱,衣上的旧血已开始落定为斑驳。
“我是要赌一把,孩子。我离开,是因为我不帮你了。”
“.”
“接下来,你可能会过得很艰难,很痛苦,还可能会死在这场漩涡里,谁也不能保证任何事情。”无洞安静地看着他,轻声道,“但如果赢了我们就彻底赢了。”
“.什么叫彻底赢了?”
“我已经决定了。”无洞没有回答,只咧出个可怖的笑,再次低下了头,“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