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紫竹之林
紫竹之林
沉厚的石门牢笼般落定,像是为了阻隔什么不该出现在此殿之中的东西。
两人一猫不再交谈,他们此时是为神子献于阶前的飨宴,仪式开始之后,这本就是无出无进的地方。
此时退无可退。
而于裴液来说,能够进来寻到少女,不再使她在看不见摸不到的地方孤身面对凶险,其实已经足够了。
除了这种事情,少年怕的东西其实并不太多。
他缓缓握紧了少女的手,本想把黑猫也搂在怀里,但李缥青已先一步抱住了它。于是少年抬头看着升腾而起的光点,按紧了腰间的剑柄。
在一派安静中,这道无可阻碍的仪式终于彻底落成,萤火般的光点流成了一条通天的河。
天上倒挂而下的银带淹没了三人。
裴液再次有了那种世界飘行、斗转星移的感觉,但却与在祝高阳手下和刚刚石门外的那次迥然不同了。
——眼前的一切都在离开了视界,除了那些紫竹和白雾。
手中已只剩一条少女的断臂。
如此真实的一片竹林。
他心中忽地一紧——这座地底石殿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若仪式已成,此时那所谓神子可能已然就在咫尺之近的竹林之中。
裴液浑身僵直,冰冷的窒息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它们是在生长和缥缈。
裴液在这上面怔了片刻,才注意到身边异常的寂静。
脚下也仍然是硬质的石面,绘制繁复的玉珂之阵正缓缓散去荧光,石壁冷得像要渗出水珠。
只是周围的异竹更加高耸,仿佛已生长了数十年,一直探入到上方那望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裴液第一次见到这些奇异竹子长成后的样子,异质的紫色深邃如玉髓,但它确实不来自于某种虚幻,除了地面覆盖的那些有枯有新的落叶,竹身同样也冰凉、湿润、硬质,甚至和自然生长的竹子一样,有粗糙、弯曲,乃至有病坏的斑点。
仍然是那深深笼罩的幽寂,只有身在地底,双耳才有这样仿佛与世隔绝的恐惧感。
没有去到任何地方。
没有离开和更换,竹穿白雾,纱笼紫竹,如此清晰地朝他们笼罩过来,当一切落定之时,裴液只觉自己仍在原地。
正在此时,冰凉夜水般的冷静在他心田弥漫了开来,鹑首一瞬间清明了他的心神,裴液眸光一凝,只觉自己穿透了一层迷雾,手上少女的断臂扭曲变化,落实为了一条黑紫的蛇影。
一念及此,他再度握紧了少女冰凉的手掌,转过头低声道:“小心,那神子可能已在——”
仿佛一柄巨锤狠狠地砸上了后脑,裴液只觉涣散朦胧,下一刻,这条肌肤细白、青袖如云的手臂忽然沿着他的胳膊缠了上来,少年此时的心弦绷成了一条颤抖的直线,他一把抽出山羽,动作却又僵直,一时不知能奈这条令他心颤的手臂如何。
一瞬之间,少年的心脏仿佛被一把捏爆。
狰狞的牙口正朝他的面上扑来。
山羽一掠而上,“夺”的一声,秋水剑刃先穿蛇颈再穿紫竹,竹震叶飘之间,两者已被钉在一起。
裴液深深喘息一口,才平复下胸中咬死的窒息感,身旁青影一倾,他立刻伸手,揽住了少女倾倒的腰肢。她本就面色苍白双唇失色,此时更是如重伤复发,瘫在他的怀里深深颤抖不已。
黑猫双眸凝重地把小爪从她冰冷的额头上收回来:“此地压覆心神,如刃穿心,她心烛未明,于此更受折磨。”
“.此地?”裴液怔怔一问,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缓缓转过身去。
原来并非他仍在那石殿之中,才仍能看到紫竹和石壁。
只是他来到这里之后,一直处于起点,背对着最广阔的东西罢了。
穹顶依然是深邃幽远的黑,像是一座倒挂的深渊,面前却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光源,眼中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漫无边际的竹林,铺成了层层的紫色玉影,雾气在其中弥漫穿梭,柔如清风,飘如水波,一直遮盖到视野的尽头。
这确实不像什么深邃逼仄的地底,而是实实在在的缥缈仙境。
在这竹林之间,一条笔直的如玉铺成的白色石路遥遥通向了雾气的深处,那种令凡人心神颤栗的高漠正从路的尽头压了过来。
他们所处正是这条神径的起点。
裴液忽然心中一空,伸手按上了背后的剑匣。
这是他来到相州之后一切横冲直撞的最终倚仗,此时开匣取剑,琉璃明润精致的剑身依然静静躺在里面,但裴液轻轻按上剑柄,已然感觉到了什么。
遥远的沟通,微弱的传递。
裴液忽然知道自己来到哪里了。
三十年前,西方恬孤身入山跋涉一月才寻到的执念之地;两个月前,紫篁与张子敬携画觅到的噩梦之所,那个时候,烛世教正在这里密谋关于一个月后仙君降世的一切事宜。
它在薪苍山的深处,从寅阳跋涉到这里,要足足十五天。
“.”
“.我没事。”伏在他肩上的少女这是停止了颤抖,撑起身体气声虚弱道。
裴液望向少女的脸庞,那苍白的虚色不减,但眸光已然凝实,她自己撑住身体,微弱一笑:“真气正在一点点回来,我没问题的。”
裴液点点头,从竹上抽下长剑,那鳞片冰冷的蛇尸坠落在地,创口流出几丝幽蓝的血液。
裴液目光在它上面停留了一霎,转头凝重地望向前方。
这里正是他们溯寻那幅仙人画卷抵达的最终之处,传说中那位聆诏神子居住在这里,毋庸置疑,通过此处,他可以揭开烛世教的许多秘密。
这个辄一露面就音讯全无的邪教。
裴液一言不发地合上琉璃的盖子,当先向前迈步。
李缥青托着黑猫紧紧地跟在后面,如此阔大缥缈的幽幽仙境,寂静得只有他们两人孤伶的脚步声。
玉珂之阵彻底失去了光芒,缥缈的雾气也渐渐淹没了他们的身形,而在两人离去的地方,那具掉落在地的蛇尸已然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