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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九百四五章 愚顽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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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侃面无表情,左右环顾,见考场之内依旧有人探头探脑,遂大声道:“还有谁与此人一样不愿考试?可以由考场之内出来,与我详谈,莫要影响其他考生。”

院内的几个考生顿时精神一振,官军这是要服软了吗?

果然俯首帖耳是不行的,越是听话、朝廷就是得寸进尺,之前又是丈量田亩、又是加重商税,如今更是通过科举考试掘断江南士族赖以传承之根基,若是继续绵羊一般唯唯诺诺,怕是迟早被朝廷敲断脊梁!

这么闹一闹,朝廷果然害怕事情搞大!

一位相貌俊朗的青年考生振臂高呼:“诸君当知我江南士族已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不可畏惧、不可退缩,当仗义执言、勇敢无畏,彰显我江南士子之风骨!”

左右几人亦齐声大呼,鼓励考场之内的学子一起出来,向朝廷施压。

当即又有几人受其鼓动,自考场之内走出,即便监考官员连声呵斥,却无动于衷,昂然阔步走到院中,与那几名考生站在一处,俱是神情激动、与有荣焉。

高侃冷眼漠视,询问身边的萧瑀:“那名考生何许人也?”

现场杂乱,但那名振臂高呼的考生犹如鹤立鸡群、极为瞩目,显然是考生之中的领袖人物,这样的人,平素断然不会默默无名,否则难以具有这般强大的号召力。

果然,萧瑀看向那考生的目光充满怜悯、无奈,喟然道:“此子名叫陆彦远,其父陆柬之当年曾任崇文馆侍书学士,以书法著名,陆柬之舅父虞秘监……陆彦远乃其幼子,年未弱冠却已名动江左,不仅学问精湛、聪慧敏捷,尤其是书法造诣精深、天赋极佳。”

高侃眉毛一挑:“吴郡陆氏子弟?家学渊源啊!”

他虽是武将,却也知道“虞秘监”既是虞世南,凌烟阁上二十四位功臣之一,太宗皇帝潜邸之臣,极为著名的书法大家……不过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并不能成为陆彦远的护身符。

“正是。”

“呵呵,”高侃冷笑一声:“很好。”

一旁瑟缩如鹌鹑的萧守规脊背发寒,心中惴惴。

谁人不知吴郡陆氏与房俊之间的恩怨?传承几近千年的豪族门阀差一点因为房俊而断绝血嗣,主支死绝只剩下一些旁支苦苦支撑,若老老实实安分守己也就罢了,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未必赶尽杀绝,可此番跳出来公然反抗科举,高侃又是房俊麾下之鹰犬,只怕陆彦远凶多吉少。

想着往昔之交情,萧守规奓着胆子,刚想开口求情,便见到自家祖父冷眼扫视,顿时吓得一个激灵,仿佛心中私密无处遁逃,一声不敢吭。

心中却是焦急,绸缪此事的时候大家一起商讨,可现在即将出事,难道自己要明哲保身、出卖朋友?

高侃又问:“其余几人是何出身?”

萧瑀并不认识其余几个小辈,看向萧守规。

萧守规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有些名气的有会稽贺氏贺默、吴郡张氏张正、吴郡朱氏朱垣……余者皆无名之辈。”

“名贺默者,可是贺德仁之后?”

“正是。”

贺德仁与其堂兄贺德基皆南陈国子监祭酒周弘正之弟子,尚有其余六位堂兄弟,皆一时俊杰、名动江南,被时人誉为“贺氏八龙”。贺德仁入唐之后与隐太子李建成相交莫逆,直至“玄武门之变”后告老致仕、归隐江南,贞观一朝拒不出仕。

“吴郡、会稽……此皆江左豪族,怎地不见江南侨姓?”

江南士族乃是统称,内部亦是派系不同,有吴郡四姓、会稽四姓,这是江东的本土派,以及当年南渡而来的侨姓四家王谢袁萧,当下闹事的有吴郡四姓、有会稽四姓,却独独不见江南侨姓……

很难让人不产生一些阴谋论的想法。

萧瑀面色不变,摇头道:“老夫看似名望甚重,又被吹嘘什么‘江南领袖’,实则也就侨姓世家还能听老夫说几句,其余无论吴郡亦或会稽等等江东门阀,却未必领受老夫面子。”

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且合情合理。

高侃似笑非笑:“现在这等情形,宋国公如何说法?”

萧瑀无奈道:“无论如何,扰乱科举考试,罪不容赦。”

顿了一顿,道:“既然陛下有意让老夫整顿江南,不妨让老夫劝一劝这几位青年考生,若能使其了解帝国抡才大典不容破坏,主动认罪,或可使得整个江南学子心服口服,否则若一味予以严惩,恐激起群愤,影响国家大计。”

高侃颔首道:“那就有劳宋国公了,不过若是劝解不通,这些考生执迷不悟,末将只能施以雷霆手段。”

萧守规吓得一哆嗦,什么是“雷霆手段”?

怕是要血流成河。

此间汇聚了整个江南之青年才俊,可谓江南士族之未来,若是一股脑都给杀了,怕是彻底掘断江南士族之根脉,纵然一时间尚能苟延残喘,也一如冢中枯骨、败落乃是迟早之事。

所以一旦高侃在此大开杀戒,江南士族断无忍气吞声之理,恐怕整个江南都将沸反盈天、高举反旗,从此烽烟处处、尸横遍野……

那将是何等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之惨状?

而一手造成那等惨祸之人,又将如何被天下人唾弃、如何被史书记载、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

……

萧瑀负手而行,一身锦袍面容清癯,腰间玉佩摇晃,浑身上下毫无半分曾经官至极品的威严,笑容浅淡、和蔼温煦,仿若邻家老翁。

一众闹事的考生赶紧噤声,然后恭恭敬敬的施礼:“吾等见过宋国公。”

江南士族同气连枝,内部固然有矛盾,但更多还是彼此牵扯、互为一体,各家之间来往频繁,自然都认得这位年高德劭、威望绝伦的“领袖”。

萧瑀笑容温和,目光在几人面上扫过,颔首道:“不愧是我江南士子,既有满腹文采、又有不屈风骨,足以延续家族荣耀、江南文脉。”

几名考生都激动起来,此等赞誉足以使得他们名扬天下,贺默慨然道:“宋国公也赞同吾等罢考、以示抗议吗?”

若有“江南领袖”之支持,必然闹得愈发声势浩大,或可逼迫朝廷更改科举考试之试题,甚至由此更改章程也未可知!

萧瑀却摇摇头,笑容淡下来,问道:“汝等因何闹事?”

陆彦远身边一少年愤然道:“朝廷不公,明经科试卷之中居然夹杂数学题目,此乃对吾等儒学子弟之侮辱,更是对儒学之亵渎!若不能愤然反击,岂非助涨此等气焰?假以时日,吾儒学倾颓矣!”

萧瑀蹙眉看过去:“汝乃谁家子弟?”

少年肃然道:“学生张正,家父张济。”

萧瑀恍然:“原来是吴郡朱氏之嫡支,只是你在此闹事,汝父可知晓?”

张正道:“事发突然,自是来不及请教父亲,只能遵循所学,拨乱反正!”

萧瑀不置可否,默然片刻才语重心长道:“吴郡张氏乃军功世家,几百年传承,出了你这样一个文华种子殊为不易,想来汝父也耗费了极大之心血,你若因此丢了科举考试之资格,多年培养一朝丧尽,岂非可惜?”

张正慨然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萧瑀点点头:“汝等自诩儒学子弟,可科举考试之试题乃朝廷汇聚天下名士编纂遴选,其中便有孔颖达、颜师古等大儒,他们尚且将数学试题放置于考卷之中,汝等何以叫嚣不公呢?”

儒家子弟因考卷之中出现数学试题,进而愤然罢考、指斥不公,这一点他能够理解。

因为他们不会……

儒学之本质乃人文、政治、道德伦理之阐述,而将世界分割、量化的数学几乎与其相悖,自然不被推崇接受,甚至连天文学在儒家看来亦是“异端”,因其从根本上破坏“天人感应”之理论。

如果天体之运行、四季之交替被证明有迹可循,灾难之生灭皆自然运转与人力无关,儒家又将如何挟制皇权、掌控人心?

只是君王发自本心不愿相信“天人感应”压在头顶,希望星象运行乃自然之规律,并非君王施政之对错而生意象,天文学才能在皇权与儒学之夹缝当中得以延续。

故而,垄断了教育资源、千年以来代表了知识水平最高、智商最高的儒家子弟,却并未出现几个天文学、数学方面的天才。

这不是儒学的错,而是人之错。

两汉以来,为了迎合统治者、为了持之以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者不断对孔孟之学说予以阉割,再不复儒学肇始之时的兼容并蓄、开拓进取,而是成为一门钻研统治、掌控人心的哲学。

现如今之儒学,不允许改变、不允许开拓,恨不能画地为牢将所有人困囿其中,沦为统治者的牛马。

即便如孔颖达、颜师古这样的当世大儒认知到自身之局限,试图皆有科举考试打破儒学之桎梏,引入其余学科使得儒家子弟走出圈禁,但长久以来形成的枷锁却非是一朝一夕可以打碎。

陆彦远闻言,愤然道:“孔师、颜师乃儒家泰斗,然则身在长安,必然是受到皇权欺压,不得不含羞忍辱、任凭欺凌,吾等少年血仍沸腾、不畏强权,愿意不惜此身、以死明志!”

萧瑀喟然长叹,转过身,对高侃摇摇头:“老夫已经尽力,此等愚顽心志已失,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高侃手摁腰间横刀,向前两步,目光睥睨,一股杀气瞬间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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