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这夜如此漫长
天被灰絮塞满,寒风一阵一阵地撕扯漫天灰絮,抖落大朵大朵雪羽。往常这时候,太阳应该探出了山头。然而光芒被云层遮挡一丝漏不出,视野前方除了灰蒙蒙的天,就是白森森的山,深深浅浅的阴影勾勒出地面起伏。
狭窄的山道蜿蜒往下,六十多个黑点连成一眼望不到边的长队,每三人一组推一架运货木车,顶着风雪慢慢移动。这条路险僻狭窄,五百吨粮食的大车没法过,难怪要人帮忙。
冷风直直灌进口中,空气顺着嘴巴和鼻腔入侵四肢百骸,肺腔的空气快要冻住了。白缓缓控制呼吸频率,回头给大家鼓劲:“请再加把劲,山谷就到了!”
落到后面的人跺跺脚,抖落靴子上的雪,勉强加快脚步跟上。
“我们下山从不走这里,光小姐他们怎么走这条道?”这条路太难走了。
“你们不都说常走的那条路有忍者杀人抢劫,不太平么。”平田康语气不冷不热的顶了句。
当初,幸德秋水组织人手出城买粮,愿意跟随的人寥寥无几。现在各家来信传遍雪坂城,粮食已经近在迟尺,只需要增派人手帮忙运过来。雪坂城居民的热情立刻高涨,数百人主动请缨。
白按照信中要求,从城中各区平均抽选六十位身强力壮的人,有男有女。没被选上的人们热情不减,纷纷询问如何加入集资购粮小组。平田康嘴上不说,心里对这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居民有点不满。
说话人不知道哪里惹这位少年不高兴了,有心争辩两句,思及对方家人对自己全家和城里的人有大恩,便咽下话语,埋头吭哧吭哧走。
“小康!少说话,保存体力。”白暗含提醒地喊他,又对那位说话人歉意一笑:“到了雪谷村,我们喝杯热水,吃些热的食物,光大人一定准备了暖和的房间,我们休整好再往回赶。”
车队的人们听他描述,好像已经置身热烘烘的房间,捧着暖壶喝水吃饭,再次打起精神。也有人犹豫道:“……家里人等米下锅呢。”
“我们出来早,晚上赶得回去——你看前面!”
小路转弯,狭道豁然开朗,遥望可见那深藏谷中的村子露出一角。
车队一阵欢呼声。
白忍不住越过领路的居民,轻盈地跃至最前方:快一个月了,光大人他们怎么样了?在外面奔波一定很辛苦吧!自己一直没能帮上什么忙,希望这一次能够……
脚步突然停下,他低头凝视脚尖前面混合酱红色的脏雪,类似痕迹断断续续延伸到雪谷村村口。
他以前住的地方常年下雪,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血。
混合了雪的血。
白瞳孔猛地一缩,顾不得掩盖自己异于常人之处,地上的雪咔嚓咔嚓密匝匝地响,从脚底起,雪地肉眼可见地坍圮、收缩,化作半透明的坚硬冰道。
平田康吓得一屁股滑坐冰地上。后面跟着过来人全部张大嘴巴呆在原地,像时间突然静止,任凭冷风混雪呼呼灌进喉咙。
冰尖一闪如掠食者的犬牙,白单手结印召出冰刃,毫不犹豫地冲进村子。
一道细细的银线瞬间划破空气,然后听到物体快速运动与空气发生摩擦震动、所产生的那种尖啸声。
白险险躲过,冰刃尖被银线切断。
“雪一族的后裔。”白发紫眸的青年收起食指,站在高处看他,“还是个小鬼。”
白惊魂不定地望他,这相貌,是鬼灯真月的族人?
“你没受过训练?”鬼灯水月打量他破绽百出的防御姿势。
白摇摇头,急切地问:“光大人呢?他们都怎么样了?”
“自己去看吧。”
也许是朝夕相处的情谊战胜了对忍者的恐惧,后面的车队竟然跟了过来,二十多辆装货车几乎堵住村口。
小康一路狂跑,气喘吁吁地喊:“白!那个冰……你是忍者吗?等等,这里怎么……”
山谷洁白几乎被破坏殆尽,地上的雪洇出大片大片血泊。目光所及,雪杉树群被斩得七零八落,房屋和货物处处焦黑。
片山潜和幸德秋水带着其他雪坂城青年,将一些尸体抬到车板上,看到白和小康只简单点了下头,然后满脸疲惫地继续干活。他们身上多多少少带着刀伤,因为忙着搬运物体,伤口隐隐渗血。
找不到小光,也找不到雨由利和姬君大人的身影。
小康恐惧地迈不开腿,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求助地看向白,哑着声音询问却吐不出清晰的字。
白看懂他的意思,指那间完好的屋子:“那里,光大人生病了,她们在照顾她。”
小康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狠狠喘了口气:“太好了,我去看看她们。”
正说着,茶茶打开门。
“小康,白,你们来啦。”茶茶声音一如既往的和气。小康却觉得姬君大人气质有了些说不清的变化,气场特强,好像……对,好像小光附身!“雪坂城来帮忙的人也到了吧,请他们过来。”
“有件事需要和大家说明一下。”茶茶站在六十人面前,人人都比她高至少一个头。她环视众人脸上或淳朴或忐忑的神色,“我们一家人,还有十九位像诸位一样勇敢的人,冒着生命危险买来一千吨粮食。”
队伍发出短暂的哗然声,人人面带喜色:一千吨!比信中的五百吨多了一倍。
“小光……光大人。”茶茶突然改口,换上更尊敬的称呼,“往常那条道路上发生过不愉快的事,光大人决定换一条更隐秘的路走,先带一部分货物试试水。如果这条道走得通,大家以后就有了其他选择。但是,袭击还是发生了。”说到这里,茶茶的表情变得非常冷静,小康从没见过她如此冷静,“袭击者烧毁粮食并且试图杀掉我们。这条路,一路上没有发生袭击,没有遇到任何人,更不要提忍者。昨天,我们的信到雪坂城,当晚袭击者就来了。”
底下顿时噤声,人们互相对视,眼中尽是愤怒和怀疑。这意味着什么?脑子不笨的人立刻反应过来:城内有人和袭击者勾结!再往深一点想,以前那些“杀人抢劫事件”是不是……
“光大人花大价钱雇佣忍者保护大家,袭击者已经被斩杀。”茶茶一指尸体方向,“你们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人。”
六十人走过去,一一辨认。
“他——”第一个人失声大喊,后面的人跟上来,脸上表情立刻就变了。“城主大人的武士!”
大家面面相觑,胸腔里对贵族的敬畏和愤怒两种情绪互相冲撞,最终化为无可奈何的悲哀。气氛变得极为凝重,压抑气旋盘桓众人之间。
“带上尸体,我们向雪坂城城主讨个说法。”茶茶慢慢走过来,一字一句地宣布,“为现在、过去所有被伤害、被饿死、和被杀害的人。”
————————
城主命令武士杀害为大家卖粮食的人。
城主为了自己赚钱,不让大家好活。
城主故意饿死城民。
……
粮队慢悠悠进城,直接往中心方向去。这短时间,消息传遍全城并且衍生无数版本。
今天主要任务可不是分粮。
最前面的木板车上放置九个武士的尸体,整整齐齐招摇过市。其余满载粮食和烧焦粮食的车堵在城主府大门和大门周边。雨由利和她两个弟子穿一整套忍者战斗服,亮出忍刀站在一旁——适时炫耀武力有助于增强追随者的信念。其他三位守在暗处防备可能出现的攻击。
九十多人默不作声地站在我身后,还有居民从四面八方陆续汇聚,乌泱泱一大片。
大门紧闭。
沉默,在这扇大门和上百、上前的民众之间,酝酿着恐怖的张力。
沉默代表了拒绝,蔑视,或者无话可说。门外一张张脸上的茫然退缩在这片沉默里慢慢消失殆尽。
我举高手朝后面打了个手势:开始。
九十多人齐声大喊:“城主为何截杀无辜居民,烧毁粮食!!”
“城主为何截杀无辜居民,烧毁粮食!!”
“城主为何截杀无辜居民,烧毁粮食!!”
“城主为何截杀无辜居民,烧毁粮食!!”
……
声音回荡整个雪坂城,许多人停下手中的工作,侧头静静听,更多人朝这里涌来。
门终于开了。
五名武士打扮的人手持刺刀出现。他们被看不到边的人群吓了一跳,看到林檎雨由利等三个忍者,脸上忍不住漏出一丝畏怯。
“大胆,你们想以下犯上吗!”当中那位武士视线避开最前排,大声呵斥后面的百姓:“城主多年来保护你们不受忍者杀害,你们就这么报恩?竟然听信几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仪羞耻!”
我懒得跟他争辩,直接挑明:“以前出城买粮食的居民,是你们杀害吗?”
后面又安静下来,成百数千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风和雪花旋转着穿梭。被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武士心中慌乱,色厉内荏道:“你……你胡说什么!”
我再次逼问:“城主的武士为什么连夜去雪谷村袭击我们,还烧毁我们带给大家的粮食?”
尸体在眼前,他没法抵赖,只得色厉内荏道:“你们……你们这些外乡人和忍者都没安好心!竟然杀害尊贵的武士!城主早就该除掉你们!”
愚蠢!我心里给他下了个判断,大声要求:“让城主出来说!”
“对!让城主出来说!”后面人一齐喊道。
凡“神圣高贵”之地位者,一旦被迫与“下等人”对话,就意味着神秘性的消解和权威的开始丧失。
近百人亲眼所见,自己属下的尸体为证。我很好奇,城主会给出什么解释?
五个武士起得脸色涨紫,想像以前那样出刀又不敢,只得后退一步,嘭地关上门。
“城主大人,请您速做决断!”其余武士跪在面前汇报外面的情况。
城主手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哼,乌合之众不用担心,把我的话传出去……”
我干脆跳到门上,俯瞰这片寝殿造豪华宅邸,里面汇聚到门前保卫的家臣们抬头看我,却不敢上前。我没理他们,转身面对乌泱泱的居民,大声说道:“大家夏季忙着耕耘土地,冬季忙着进城作工,一年到头从不休息。即使如此,除去租税,一年所得还是难以维持家人的温饱——这是城主所谓的‘恩德’!那些勇敢善良的人为了大家都能活下去,主动出城买粮食,结果不明不白被杀害——这是城主所谓的‘保护’!现在,城主为了得到更多的钱,粮食卖的那么贵,他住在豪宅里,不种田不除草,粮食堆积如山;不撒网不打猎,鱼肉鲜贝多到吃不完。我们的亲人朋友快要饿死了,他还想烧掉我们买来的粮食!”
“他就是想饿死我们!”底下不知谁愤怒喊了一句。
发烧和写轮眼使用过度的晕眩感突然袭来,我深呼吸压下不适,和一双双燃烧的双眼一一对视,从他们目光中汲取到力量。
“我们需要这样的城主吗!”
“不需要!”前面的人群率先喊道,他们是最早跟着我们出城的那批人,他们身上人人带着伤。“不需要!”紧随而后相应的是审核小组的成员,再后来是去雪谷村接应的六十人:“不需要!”
像点燃引信一般,火花一路往后,轰然炸开:“不需要!”
还有一些人犹豫,根深蒂固的想法能被一时的愤怒屏蔽,却难以消除。我继续说:“不要怕!没有城主,我们自己请忍者保护大家,甚至可以自己当忍者。我们的土地是自己的,不是城主的。收获的东西是自己的,不是城主的。我们自己组建商团交易,让家人生活的更好。像这次出去卖粮,我们大家可以办到,完全可以!”
那些犹豫的目光颇有些意动,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期待继续说点什么。
刚才的武士返回来,脸上恢复了那种傲慢。他打断我的话:“城主说,粮价可以恢复原价。谁再围这儿闹事,就不卖给他!”
队伍后面似乎因他的话产生了一点骚动。
他指着我,又指向最前排跟随我出去买粮的本地青年:“但是,你们必须将这些以下犯上之人驱逐,恢复雪坂城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