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0 章
桑落带着八姐姐的披帛回家,两姐妹晚上躺一张床上,亲密一如往昔。
桑落身为神女,后来又在棺材里躺了上千年,完全不将‘暖和’二字放在心上――她没盖被子,仅着中衣,一条腿弯曲,另一条腿跷在其上,双手垫于脑后,嘴巴里嚼着李老爷子自己做的酥糖,咔吧咔吧作响。
桑落嚼碎酥糖后咽下,说:“今天我去租借马匹,本来想借两匹,给姑爷也租一个。但大人没有吩咐,我权衡一下,还是只租了一匹回来――早上出门时,看到姑爷和大人共乘一匹,我好生羡慕。”
于是她开口招呼李老爷子跟自己一起骑马。
桑落说着说着就笑出声来:“李老爷子当时脸都要吓绿了――对了,姐姐你还不知道李老爷子吧,就是喜欢躺在院中贵妃榻上晒太阳的老爷子。他会六爻占卜,还会转龟甲,他说跟大人初次见面的时候,大人身上看不出丝毫修行中人的气势,但是轻描淡写一伸手,就捏住了他的龟甲。这可了不得!他立马就知道了大人的厉害!而且啊,他做的锅贴和阳春面特别好吃,锅贴有雒阳口感,阳春面又是满满的江南风味……”
桑落一开口话匣子就止不住,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姐姐你这么久没醒,还记得雒阳吗?好像是兆恩老君坐化成仙的地方。听小桃说,每年过年,兆恩老君都要下来吃李老爷子做得锅贴――哈哈哈,姐姐我都想象不出来,从前天庭上那么威严又一本正经的兆恩老君居然会嘴馋,居然还想吃锅贴。等到明年过年,咱们就能看到了。”
这就是亲姐妹一般的感情,不需要回应、附和、接话,就能絮絮叨叨说一堆。不需要高深莫测的话语,轻描淡写的就能把人拖入红尘,周身满是烟火气息
清秋彻底放松下来,用一支温柔又飒爽的秋风细心的为桑落理好调皮的发丝。
她开口,问:“小桃是谁?”
――刚刚桑落说她听‘小桃’说过兆恩老君吃锅贴的事情,这个突然出现的新名字让清秋不由得好奇。
毕竟桑落说她才也醒来三个月,而短短三个月,就能让桑落亲密的叫人‘小桃’。清秋想,‘小桃’恐怕同样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家,跟桑落性情相近,能玩到一起的。
月色下,院内那株低矮的桃树动了动,窗纸上的树影也随之震颤。
此时正值八月,早已过了花期,但此株桃树上依然点缀着零散花瓣,静谧又漂亮。
桑落理直气壮:“小桃就是当年大人栽种的桃树啊,我们还经常去给它浇水来着。”
清秋明白了。小桃的存在让她觉得非常开心,轻声念叨:“没想到一觉睡醒,就连小桃树都化形了。”
她在脑海中描摹着小桃树可能的模样,含蛮期待。
清秋和桑落就这么说到大半夜。
清秋突然想到一件事,开口:“今日能凝出灵体,其实我挺惊讶的。”
桑落刚开始没懂八姐姐的意思,但清秋说完这句就沉默下来。
过了大概有几个呼吸后,桑落才后知后觉的反应出――清秋姐姐性情稳重,能让她惊讶的,必然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那么她的意思是她原本不会这么早凝出灵体,应该还要修行数十年乃至数百年才能做到,所以才颇为惊讶?
桑落赫然放下自己摇晃的二郎腿,雪白的中衣与床榻分开,她坐起来,语气比清秋本人还要错愕:“所以姐姐是提早凝出了灵体吗?可大人说过她不会对我们‘拔苗助长’,我们的修为和心境提升都得依靠自己实打实、扎扎实实的修炼。那就排除大人强行为姐姐凝出灵体的可能性。那到底是谁在帮姐姐,缩短了凝出灵体的时间?”
以桑落的认知,天命因果皆有定数,只有大人才有凌驾于因果定数之上的实力。
其他所有仙、人、魔、鬼皆得入轮回,偿因果。
清秋温润的笑着,看着身侧瞪大眼睛像一只好奇的小松鼠一样的桑落,无奈感慨:“你啊――我凝聚灵体的念力,来自于你啊,桑落落。”
桑落惊愕不已,她托住自己的下巴,不然她担心下巴要掉下。
虽说她天天盼望着姐妹们回归,但……但她的念力居然真的把姐姐盼回来了?
这、这怎么可能?
桑落能成为十二神女之一,虽然性格跳脱了一点,但心性、悟性无一不是顶尖。
她很快就意识到,八姐姐能在今日凝聚灵体,绝对不是她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她还是什么都能盼来,大人也不会时隔这么久才苏醒了。
那么,只剩下一个答案,那就是桑落在今日这场秋游中心境的变化,才给了八姐姐提早凝聚灵体的机缘!
果然,清秋解释道:“其实随着天地秩序的恢复,我的灵魂已经开始复苏,实力也渐渐回归,但想要重新封神,单单是实力恢复是不够的,最重要的还是念力。”
念力,通俗来说便是信念、信仰。
狐妖化形需要念力,河伯化龙需要念力,就连土地公婆是否能神性长存,也需要周遭百姓的念力。
因为其不可强求的特性,便只能依靠缘分,这便是修行中人经常感慨‘机缘难求’的原因。
清秋这么一提点,桑落立马想出答案――在这场秋游中,她、桑落落、一个人骑一匹马!她孤单!
所以,因为孤单而引起了一点小失落,正好遇到修为已经恢复的八姐姐,而八姐姐又是打心眼儿里关心她,为她填补了马背上缺少的空位,就自然而然的凝聚出灵体了?!
正是因为如此,清秋才会惊讶,没想到自己的机缘在小九这边。
清秋见桑落眼眸中突然一亮,显然是想通了,她柔声说:“有了小桑落的念力,我便借着大人的清气,在她指尖凝聚出灵体。”
当时,苏苒之还跟清秋说了句‘后面有你的位子’,这便是点明了她的机缘来自桑落。
清秋眼看着想通的桑落跳下床铺,赤脚准备出门,连忙道:“做什么去?”
“大人真是太好了!桑落落太喜欢大人了,要去找大人!”
眼看着桑落的手都放在门上,看样子打算径直而出,清秋这下顾不上其他,整条披帛从床上飘起,将桑落绑回床上。
大晚上的去扰人清梦,姑爷一定会发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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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秦无咬着苒苒的耳垂,轻声问:“苒苒早就知道清秋神女要回归?”
“非也。”苏苒之跟他十指相扣,道,“如果今日桑落租回来两匹马,那就是另一个结果了。”
秦无眼眸半阖,眸中带着了然和餍足,紧紧扣住了心尖尖人的手。
一钩弯月逐渐隐没在层层叠叠云雾中,周遭万籁寂静,床上之人也歇息下来,只余轻柔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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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天地秩序逐步趋于完善,十二神女也在三年内依次苏醒归位。
京都小院逐渐充满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为了避免扰民,秦无一般会在人多吵闹的时候布置隔音结结界。不过这玩意儿不能时时刻刻都布置,不然邻里听不到隔壁丝毫声音――包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那简直慎得慌。
三年的时间彷若弹指一挥间。对神仙来说可能就打个盹儿的功夫,但对院内唯一的凡人李老爷子来说,却是直接走到生命尽头。
李老爷子认识苏苒之和秦无的时候都年近八十,如今已经快一百一十岁。
他身为卜师,不能引起入体求仙问道,只能跟普通人一样慢慢变老。
不过,这年纪不论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高寿老人。
李老爷子慢慢开始服老,从最开始的想‘我还有几十年活头,日子长着呢’;
到后来想‘我这身子骨,感觉还能再活十几个月’;
至如今,李老爷子躺在靠窗的贵妃榻上,看桃枝从他开了半扇的窗户延伸进来,枝桠上苍翠的绿叶彷若上好的翡翠,在阳光照耀下亮得晃眼。
李老爷子眼睛眯起,手指无意识的敲在大腿上,喃喃:“可能再过几日就要见城隍爷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窗外床来‘唰’一声折扇打开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京都冯唯纲城隍爷那爽朗的笑声。
“别过几日了,李老爷子――”冯唯纲还是锦衣华服的打扮,举手投足间尽是京都公子哥儿的风流倜傥,他用扇子推开李老爷子的另一扇窗户,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不就想见见城隍么,本城隍今儿给就给你看个够。”
李老爷子:“……”他年纪大了不经吓啊。
冯唯纲死于弱冠之年,死后立即当了城隍,容貌不再老去,行动间还是当年在锦衣卫所养出来的潇洒利落。
故此,那种普通人撑着窗沿探入上半身的猥琐在他身上完全没有体现,甚至还因为发冠上垂下的玉珠而显得轻佻旷达。
冯唯纲给李老爷子眨眨眼,又问:“这些老爷子可看够了?”
李老爷子:“……”
从另一扇窗户中延伸而来的桃树树梢骤然生出一片巨大叶片,歪歪扭扭的凑过来,将冯唯纲的视线挡了个满满当当。
这下轮到冯唯纲沉默了。
他默默站直了,小声说:“桃仙啊,咱们知道您跟李老爷子关系好,但我堂堂京都城隍,不要面子的吗?”
“冯兄要什么?”又一道声音传来,却是肖隐元的声音。
肖隐元虽然是淮明府城隍,按理说跟冯唯纲‘官职一样’,但他乃是天上北斗星君之一下凡,实力和地位还是稳稳压了冯唯纲一头的。
有他开口,冯唯纲立马‘帕’得一和扇子,再也不提面子的事情。
桃仙却没收回这大叶片,而是换了个角度,给李老爷子遮了遮阳光。
苏苒之和秦无这会儿出去了,其他神女们也各司其职,院内只有两位城隍四目相对。
桃仙不大喜欢化形,他天生就是一颗桃树,喜欢用根茎抓着土地,厚重的土地给他源源不断的安全感。
他跟清秋神女想象中的‘小桃’完全是两个极端。
清秋神女从桑落口中听到‘小桃’二字,以为是跟桑落性情一样,活泼可爱的小妹妹,哪想到见面竟是手执拐杖的老爷爷。
她当时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内心却想敲敲桑落的额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对着桃仙的模样叫出‘小桃’两个字的。
不过,桃仙倒是完全不在乎名字,说:“神女们修为、年龄皆在我之上,叫我小桃也是理所应当。”
至于他的名讳,这得等他修为足够,下凡历届时,百姓们为他建庙封神,南天门前那座高耸到看不见顶的石柱上,就会出现他的名字。
这也是苏苒之不肯直接给桃仙取名的原因,他该有自己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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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内,桃仙用熟透了的桃子来招待两位城隍爷。
李老爷子无力的躺在贵妃榻上,稍作小憩。
他愈发苍老,满头银丝像一团乱糟糟的鱼线,巾帕包住一会儿就散开了。
他彻彻底底地感受到‘岁月不饶人’五个字。他分明感觉上个月身子骨还挺硬朗的,偶尔还能起个大早给大人姑爷和诸位神女们包一案板锅贴煎好。
――神女们跟苏苒之口味类似,山珍海味能吃,家常菜肴也喜,甚至偶尔还会下厨一起做饭。
这才短短一个月光景,李老爷子做什么都开始力不从心起来。
人老了啊。
寿数该尽了。
李老爷子回忆自己的一生,他能无病无灾活到老,还了结了上辈子的心愿,可以说是人生无憾了。
他所知道的绝大多数卜师都是因为年轻时窥测了太多天机,老了后开始偿还因果报应,晚景凄凉。
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早早金盆洗手,又遇上了苏先生和秦先生,不然肯定也会跟大家有一样的遭遇。
想着想着,他眼睛阖上,在暖融融的阳光下昏昏欲睡。
今日,桃仙得了苏苒之的吩咐,在院内陪老爷子安静的睡午觉。
自打上个月起,神女们发现李老爷子身体每况愈下,她们说话做事也压低声音,不想吵到老爷子。
冯唯纲除了刚来时给李老爷子打了招呼外,之后便跟肖隐元一起坐在院内的矮桌旁边――四目相对。
肖隐元不是一个多话的性格,冯唯纲用扇子敲着手,他纵然有满腹的话,对着肖隐元的脸也很难完全说出来。
沉默在两位城隍爷之间蔓延。
冯唯纲看着对面的国字脸中年人,非常不理解为什么都成仙了,还不肯将自己变得年轻一点、俊朗一点――这么看着至少赏心悦目啊。
可惜他更没胆子说出这句话。
倒不是冯唯纲胆小,只是类似的国字脸总能让他会想起一些生前的事情来。
那些回忆不算美好,但也不算坏。
那同样是个充满挑子清甜气息的夏天,当时冯唯纲刚被提携为锦衣卫指挥使,一时间风头无两。
锦衣卫有先斩后奏的权利,而文武百官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年,没做过一点亏心事大约是不可能的。在锦衣卫遵从皇帝命令,连屠两大建国功臣满门后,朝廷官员莫不怕他,走在路上都要避开他,唯恐被他记在心里,捉到一点把柄。
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冯唯纲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却被一位年过半百的内阁首辅拦在路上。
内阁首辅质问他为什么不能刀下留人。
对了,这位首辅有着跟面前肖隐元城隍爷同样的国字脸,面上不带表情时,简直跟肖隐元像神了。
因此,就算冯唯纲知道那位首辅大人跟肖隐元没有丝毫干系,但他还是不大敢对肖隐元造次。
冯唯纲记得,那会儿也是五月,街道上到处都是抬着竹筐卖桃子的小贩,桃子个大皮儿薄,轻轻一撕就能揭掉外皮,甜蜜的汁水充盈在果肉里,引得口渴的人忍不住驻足去买几斤。
身子骨壮硕,看起来比冯唯纲这个锦衣卫还像武夫的内阁首辅把桃子砸在冯唯纲脸上:“你怎么敢啊?!那可是跟着陛下打江山的大功臣!”
冯唯纲一脸黏腻,心情不爽,就差把绣春刀横在这首辅脖子上。
但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只有正三品官职,他若是这么做了,明儿个言官弹劾的折子就能把他给埋了。
冯唯纲吃了个哑巴亏。
他看这内阁首辅不爽,懒得跟他解释,只道:“下官听命行事,没什么敢不敢的。”
说完抱拳就走。
这个小插曲并不妨碍他率领锦衣卫兄弟们当夜又杀了曾经的一位大将军。
于是第二天下朝后,冯唯纲又被堵了。
国字脸的首辅抬手指着他,指尖颤抖,好像下一刻就要被他气死一样,说:“三司会审、三司会审!你们锦衣卫太目无王法,屈打成招、就地斩首,你、冯唯纲、置朝廷律法于不顾!”
当时的冯唯纲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他都是按照陛下吩咐行事。再说,查出了贪污枉法之徒,就地斩杀有什么不对?
他要不是锦衣卫,仅仅是行走江湖的侠客,做出这种事都得被百姓夸赞一声‘大义’!
但在这位内阁首辅嘴里却成了恣睢之臣。
刚开始冯唯纲不懂,以为这内阁首辅跟人同流合污,自己斩杀了他的党羽才这么生气。
但后来他几经调查,发现首辅大人为人刚正不阿,不结群党,甚至连媳妇儿都不娶,就是为了让陛下放心,当一个敢于直言的肱骨之臣!
冯唯纲看着卷宗,突然了悟,首辅大人生气是因为他斩杀奸佞时没有按照律法行事――律法维系国之稳定,是国之根基。
奸佞之臣该死,这没错。但他该在午门外斩首,而不是被锦衣卫一刀杀于家中。
首辅大人是一心为国的。
有了这个认知后,冯唯纲再见到这国字脸的首辅大人都绕着走。
可能因为活着的时候被首辅大人骂得多,冯唯纲后来就比较怕这种国字脸、看起来就刚正不阿的人。
冯唯纲一边腹诽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城隍爷都没有长进,一边给对面肖隐元笑了笑,将扇子收在腰间,说:“肖老哥不辞辛苦大老远前来,恐怕跟我是一样的目的。”
肖隐元不是没见过冯唯纲跟其他城隍爷相处的场景,总觉得冯唯纲跟自己相处时略带拘束。
但他并没细究,只是对冯唯纲微微颔首,目光隐晦的朝被桃树眷顾的小屋看了一眼,不再多言。
关于李老爷子死后去哪儿的指引,他们没看懂,前来寻找大人解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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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被两位城隍爷同时惦记着的苏苒之和秦无,则身处魔气与清气的交融地带。
他们在检查魔气傀儡在世间全面应用后,这层清魔壁障的安全程度,以防魔气堆积,导致数万年前的灾难再次发生。
不得不说,魔气疏通果然是一个很好的做法。
如今,壁障附近积聚了七千年的魔气正在缓缓减少,清魔壁障那条黑白分明的界限仍然牢固,光晕在其间流转,i丽异常。
在这超出三界之外的地带,苏苒之穿着月白色广袖流仙裙,赤脚悬于其上,长发披散,竟是比那人间、仙界都不得见的黑白奇景还要漂亮几分,让人移不开眼。
她走过清气区域,没有丝毫停顿,就踩在魔气的黑色区域。足尖轻点,脚下便生出一朵朵洁白的莲花,花瓣散发着氤氲的微光。
步步生莲不过于此。
苏苒之还记得自己上一次、上上一次、乃至最开始来这里检查时――心境都没有现在这样轻松。
秦无指尖微微一动,碎碎点点的流光凝成珠串,细细的缠绕在苏苒之手腕上。
等苏苒之垂眸的时候,那一串流光已经变成一串墨玉般的珠子,在广袖的轻纱下,点缀在她皓白的手腕上。玉珠细小,墨玉剔透,莹润异常,竟不完全是黑色,倒有点流光溢彩的意思。
那一个个细小圆滑润泽的玉珠是秦无亲手打磨的,也不知道这礼物他准备了多久。
苏苒之眼帘掀起,看向不远处的秦无。
她想起了自己和秦无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当时她的清气世界已经建立起了完整的秩序,她这个清气化身也终于可以歇一歇。
还不等她休息放松,就感知到遥远的魔气世界里,诞生出一个同样强大的生物。
之所以用‘生物’来形容,是因为苏苒之感知到了魔气化身身上有思维存在――能独立思考便是生物的重要标志之一。
但她当时还没跟魔气化身见面,不知道他的本体是龙、凤、孔雀等妖的形象,还是人的模样,亦或者两者都不是――魔气化身是新鲜的物种也说不定。
于是,本着‘给邻居打声招呼’的心态,苏苒之来到了清、魔二气边缘。
那天她穿了普通的月白色长裙,披散了头发,并没有盛装打扮。
毕竟苏苒之想着新邻居刚刚化形,应该跟她最初苏醒时一样,喜欢纯自然的打扮――别说挽一个好看的发髻了,可能还不会穿衣服,正赤/裸着身体满地跑呢。
因此,她如果打扮的太过于隆重的话,场面可能会有点不伦不类。只能怎么平易近人怎么来了。
苏苒之第一次看到魔气化身的本体,着实吃了一惊。
――秦无已经化身为一位面容俊秀的少年,穿着一身玄色衣服,长发束成马尾,正扒拉着那条泾渭分明的壁障朝她看。
一双眼眸黑白分明,被碎光一照,灿若星辰,让流光的壁障都成了陪衬。
他弯起唇角,努力露出一个笑容。
他给她笑。
可能因为曾经同出一源的缘故,苏苒之打心眼儿里觉得秦无亲近。
苏苒之陪秦无在壁障旁呆了三天,虽然秦无开口不大会说话,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节,但这不影响他开心的心情。
――他盼望了无数岁月的苏苒之来看他了!
还跟他说话!
这个认知让秦无快乐到手舞足蹈。
第三日,两界之间流光最好看的时刻,秦无笨拙的、不大熟练的操控着身体,一点点的笼着壁障上面最漂亮的碎光,给苏苒之编织一条溢光的花环。
苏苒之在秦无送给自己花环的时候,感受到一颗赤诚的心。
她瞬息间便做出决定:“跟我走,好吗?”
秦无看着面前伸出的手,毫不迟疑的抓住!
他盼望着一天很久了!
那是秦无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苏苒之永远也不会知道,秦无并非那日化形才诞生出了意识。他意识诞生的时间……可能比苏苒之这个清气化身还要早。
在清气还未化形的时候,秦无就已经对外界有了朦胧感知,他知道自己邻居的气息很柔和、很温暖。
可他跟邻居之间有一层跨越不了的壁障,他只能遥遥的陪伴着邻居,不能跟邻居打招呼,沟通交流。
后来,邻居似乎也诞生了意识,她偶尔动一动,晃一晃――在秦无心里都可爱异常,甚至想要上手戳一戳,手感一定很弹。
秦无不知道这个‘动一动、晃一晃’的时间过去多久,可能有上百万、上千万年。毕竟生命的孕育是需要厚积薄发的,在有智慧的生物出现之前,世界已经为了能孕育智慧生物,准备了许久许久。
后来,秦无明显感觉到邻居晃动的频率更大了。
大概又过了几万年,邻居不在晃动,而一个容貌精致的姑娘出现了,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于身后,腰间卷着一条曳地长裙,上身不着寸缕,美得不可方物。
秦无几乎是一点点看着邻居苏苒之创造世界。
看着她为自己创造的生灵开心,看着她开辟世界,运转出一个完整的天道秩序。
秦无心里着急――分明是他先诞生出的意识,他先对外界有了感知,他才应该是邻居认识的第一个对象,不是那什么小树、小花、小老虎、小龙!
可他至今都没有形体,整个人只有意识存在。
因此,秦无再着急也没用。
有那道壁障在,没有本体的秦无根本不能越雷池一步。
秦无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自己能化形的日子。
可当时的苏苒之身边已经有了七/八个神女,看样子她打算要十二个――秦无漠然的想着。
苏苒之还种了桃树,种了草药,认识一个叫兆恩的老头子……
他的邻居认识了好多好多人,有好多好多伙伴。
但秦无想,他才是第一个认识苏苒之的。
这个认知让秦无异常开心。
苏苒之带走秦无的同时,也察觉到壁障附近魔气的累积。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仅是社会趋势,更像是一道法则。
混沌是清魔二气的融合,融合得久了,清气与魔气就各自分开;但分开得久了――有朝一日总会融合。
苏苒之对那不断累积的魔气上了心,她想延缓两届融合的时间。
即便心里多了一件拯救苍生,拯救自己的大事,但依然不妨碍她打心眼儿里觉得秦无亲近,将秦无带回自己居住的九重天。
只不过,秦无采撷碎光给苏苒之编织的花冠在彻底进入清气世界后消散了。
那是本不该存在于清气世界的力量,自然会被世界排斥。
秦无心里有点失落,但苏苒之当时牵着他的手,这已经让他很满足了。
如今,苏苒之脚下的黑与白的界限依然在不停流动,她抬起小臂,广袖被拢在了臂弯,将那墨玉珠串完全显露出来。她垂眸看着手腕间偶有流光的墨玉珠串,想起了当年那漂亮的花环――那都代表着秦无的喜欢和爱。
苏苒之忍不住抬手在唇边亲吻了珠串一下,同时给秦无眨眨眼睛。
我也同样喜欢你,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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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重回故地,苏苒之回忆起的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秦无则想到的是上一次他们俩同来此地的状况。
当时的秦无还是那个有些笨拙,在清气世界生活不习惯、偶尔还被人欺负的魔气少年。
即便他是这庞大魔气的主人,这浩瀚无垠的魔气是他的归宿。
但秦无却表现得很是拘束,他甚至不愿意踏入魔气一步。
这些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在秦无看来及其拿不出手,因为苒苒不需要魔气,而且过多魔气涌入清气世界,会对其中百姓造成致命打击,对其中生灵不可逆转的伤害。
当时,已经在清气世界生活了数百年的秦无渐渐明白人世间的离合悲欢,更知道何为喜欢。
――秦无喜欢苏苒之。
他喜欢上了自己相生相伴的邻居。
可他跟邻居之间隔着一道天堑,活着的时候恐怕没机会在一起了。
因此,当时的秦无看着这条泾渭分明的黑白分界线,心里空荡荡的。
因为这分界线不仅隔开了清气与魔气,也隔开了他和苏苒之。
但与此同时,这道线又保护着他们,让他们不能相融。因为那样会融为混沌,到时,清气世界中的所有生命、意识都不复存在。
秦无从没有一刻像当时那样厌弃自己的出身。
他不止一次的想,如果自己诞生在苒苒的世界里,哪怕仅仅只是一棵树,他都能在苒苒身边慢慢生长,长久的陪伴着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这道蜿蜒瑰丽的流光分隔开。
天各一方,恐怕说得就是现在这种情况。
出于喜欢,秦无想要常伴苒苒,但这一切都得屈服于天生既定的对立面命运,他们一清一魔,终究不可能修成正果。
秦无唇角渐渐勾勒出一个苦涩的笑。
往前走一步是混沌,是他和苒苒的彻底消亡,往后退却又再也不能陪伴在苒苒身边――秦无觉得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但很快,秦无没时间思考这些,因为堆积在壁障附近的魔气越来越多,异动越来越强烈。
秦无即便对魔气很排斥,依然得踏足魔气区域,压制这些躁动的,想要冲破边界的魔气。
苏苒之则在秦无控制了魔气波动后,悬空于壁障之上,俯瞰这蜿蜒的分割线,以及那分割线附近堆积如山的魔气暗潮。
――身为清气化身,苏苒之已经预料到之后魔气会大肆涌入,影响天下苍生的日子。
这道壁障挡不了多久。
秦无也压制不了多久。
分分合合,乃是历史必然,时代必然。
苏苒之往深了想,魔气冲破壁障,在清气世界里肆虐,造成三界崩塌,生灵涂炭,这其实还不算太严重――只要世间不重归于混沌,生命都有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知道,魔气偶尔躁动就跟黄河水患一样,不能拦截、只能疏通,而且隔几年就要犯一次。
不同的是魔气躁动大概是隔几万年犯一次。
可最近的一次即将来临了。
她必须得想解决办法。
苏苒之站在原地凝神九九八十一天,突然伸出手,在虚空一点,说:“只有在魔气中形成一个清气漩涡,控制魔气流动,并不断调整魔气的浓郁程度;同时也得在清气中亦形成一个魔气漩涡,才能两相平衡,长久稳定。”
苏苒之这话的意思就是从源头上就开始疏导魔气和清气,让其处于动态之中,这样才能维系世间稳定。
不然……
不然世界迟早会重归混沌。
到时不止世间万物荡然无存,就连苏苒之和秦无也不复存在,灰飞烟灭。
可话又说回来,苏苒之这个‘长治久安’的设想压根没法实现。
清气进入庞大的魔气区域倒还算简单,毕竟清气代表着‘生’,代表着万物复苏,魔气世界没道理拦截。但魔气进入清气世界……
那可是直接将毁灭引入清气世界啊!
苏苒之尝试着在清气世界引入过丝丝缕缕的魔气――那魔气一进入就开始毁灭此地生灵,压根不会乖顺的运转。在苏苒之的清气威压下,魔气依然不怕消亡的肆意妄为。
这就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样,反正魔气全都是‘敢死队’,拉一个垫背的完全不亏。
苏苒之想,要是再多引一点魔气进来,很可能会残害更多生灵。
完全没有在清气世界形成魔气漩涡的可能。
同时,魔气进入清气世界后不断摧毁残害生灵是秦无无法控制的,就算他是魔气化身也不行。魔气本身特质便是如此。
包括秦无本人,都得时常淋雨才能控制魔气不再外泄。
苏苒之在凝神思考的时候,秦无为了不让魔气打扰她,几乎用了全身的劲儿来压制魔气躁动,终于让其安静下来。
苏苒之的那句感悟既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讲给秦无听。
毕竟如果魔气真的跟清气彻底融合,他们俩都得灰飞烟灭。
秦无见苏苒之顿悟醒来,也不再费劲儿压制魔气。
压得越狠,以后反弹就越厉害,迟早有他压制不住的一天。
这玩意儿真的跟黄河水患一样,疏通才是正道理。
秦无站在苏苒之的角度俯瞰这黑白分明的世间。
即便他明白苒苒所说的‘将魔气引入清气世界’的设想是异想天开的,但本着对苒苒万分的信任,他开始在脑海中勾勒、还原她话语所描绘的情况――
首先,秦无在自己脑海中勾勒一个巨大的圆,黑白各占一半,界限分明。
但分割圆中黑白的不是直线,而是类似于圆弧的曲线,曲线与圆周一起,勾勒出黑白两鱼。黑与白中各自存在异色小漩涡……
秦无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在他脑海中,漩涡开始原地自转,带动着那个虚构的黑白两鱼开始同时运转。
随着黑白两‘鱼’中的异色漩涡不断转动,秦无赫然感觉自己脑海中这张图好像活了起来,灵动无比。
而且不论黑白两鱼如何转动,顺、逆、打着弯儿等,都不会再给边界造成强大压力,更不会有暴动冲破壁障的情况出现!
――黑与白界限分明,却又相互交织。
如此矛盾的情况居然做到了平衡!
当时秦无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苒苒的构想异常玄妙,如果真的将清、魔二气融合成这张黑白双鱼图的样子,让清气与魔气在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步的同时,还能泾渭分明,不发生融合,那么不仅不用担心魔气会侵略清气世界,而且还不会担心世界重归于混沌。
平衡运转,相生相克,才是保持长久的关键。
然而,现在的情况就像解九章算术,苏苒之只是构想出了‘答案’,过程还得慢慢摸索。
最重要的一点是,只知道答案、没有过程――不得分。
苏苒之和秦无若是不能解决‘如何将魔气安全引入清气世界’这一点,就算知道最终结果也没用。
这一点确实很难,让苏苒之和秦无的一干设想全都卡了壳。
――这一卡,就是数万年。
清气世界在魔气第一次爆发时坚/挺了下来,经历过数万年的毁灭与死亡后,终于再次找到了生的契机,又经历数千年,终于恢复欣欣向荣的状态。
但苏苒之不能保证第二次、第三次魔气爆发后,清气世界还能继续存在。
好在,秦无所描述的三千年前曾出现过的跟百姓们一起劳作的‘真魔’给了苏苒之灵感。
这才有了魔气傀儡的诞生。
不仅完美地解决了魔气安全导入的问题,还解放了百姓们的双手,让他们能有更多时间去思考、创造未来。
现如今,清气世界中的魔气漩涡已经形成了一个轮廓,即便作用不强,但也能渐渐缓解魔气堆积给壁障造成的压力。
况且,随着‘喜雨’系列的不断推广改进,那个魔气漩涡迟早会实现!
真正的黑白双鱼图将不仅仅存在于苏苒之和秦无的脑海中,而是落实在这片土地上!
“苒苒,给这平衡的画面取个名字吧。”秦无如是说道。
苏苒之想了想,掷地有声的说了两个字:“太极。”
太极图,分阴阳,生两仪,相生相克,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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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苒之和秦无回到京都小院时,天色已经昏黄。
余晖寸寸被黑暗笼罩,在两人脚下延伸出界限分明的明暗对比。
街道上的小贩们开始收摊,忙碌了一天准备回家歇息;而灯红酒绿的画舫逐一开始亮灯,对某些富足子弟来说,奢华靡靡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同时,跟自己最害怕的国字脸对坐一整个下午的冯唯纲感觉自己已经是条死鱼,搁浅良久,连尾巴都不会拍了。
――他都快要忘了自己来找仙长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肖隐元表示自己不背锅,他只是习惯性端坐后开始品茶,看棋谱。
可是一点都没吓唬过冯唯纲。
冯唯纲不止一次拿余光偷瞄肖隐元,心想,不愧是北斗星君之一啊,这气派、这心性,果然非凡人能及。
他腹诽的时候忘了自己也不是凡人,反正他的意思就是表示自己比不上。
不过,肖隐元和冯唯纲倒是没忘了去张召掌柜开地药膳铺给李老爷子买些清淡的粥汤回来。
就算桃仙的桃子有强身健体作用,现在的李老爷子确实一点都不能吃,毕竟濒临老死之人身体承受能力不行,骤然吃大补之物,完全就是虚不剩补。可能会加快消亡。
一进门,苏苒之和秦无就察觉到属于城隍的阴气,他们为何而来,苏苒之心里有数。
其实,她对李老爷子的命数也挺好奇――按理说,如果对李老爷子的命数不大确定,京都冯城隍一个人来就好了,毕竟李老爷子在京都呆了十多年了,现在已经归京都城隍,也就是冯唯纲管辖。
那么肖隐元前来……
苏苒之心里隐隐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她推开门,身上的广绣流仙裙已经在推门的幻化为长靴劲装,身高腿长,随着她跨门的动作,显得腿愈发修长。
苏苒之和秦无绕过影壁,穿过垂花廊,两位城隍已经听到她和秦无回来的声音,起身行礼。
“大人、姑爷/苏仙长、秦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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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定后,肖隐元默默地想,今日大人心情很好――有姑爷在身边,大人笑的时间明显比之前更多了。
肖隐元第一次打心眼儿里‘爱戴’起自己的姑爷来。
李老爷子吃了小半碗饭,在苏苒之和秦无回来之前就早早睡了,桃树枝桠在太阳落下时就已经回收,顺道还给李老爷子关了窗户,让他睡个好觉。
当时,冯唯纲没忍住,还夸了一句“桃仙挺会照顾人啊。”
桃仙待人客气,别人夸他他不能不回,于是实话实说:“我这样照顾李老爷子,不及姑爷照顾大人一分。”
冯唯纲:“……”他赶紧让桃仙打住别说,他一个小小城隍,怎能在背后听苏仙长和秦仙长的私事!就算只是普通日常照顾,他也得避嫌,至少不能在背后讨论啊。
桃仙很快沉默下来,安静的扎根在泥土里。
直到苏苒之和秦无煮茶,桃仙才幻化为人形。他发顶别了一根歪曲的树枝来固定头发,手里拄了一根放大版的树枝,看起来年老又和善。
桃仙在苏苒之跟两位城隍说话的时候,自己放下拐杖,坐在一边看茶的火候。
煮至半开时,桃仙轻巧的拿开盖子,文火细微的声音为这个小院添加了点点烟火气,也将刚刚查看了清、魔边界的苏苒之和秦无重新拽回红尘中。
桃仙为茶汤中加了一些自己做的桃丁,还是风干后的,这样可以为茶汤添一分水果气,口感甜香。
京都城隍冯唯纲说话时喜欢碰扇子,要么扇子扇风,端得是翩翩公子风度;要么就用拇指碾着扇骨,推开后又阖上,眼眸认真,状似思考状态――但这会儿面对一堆上仙,冯唯纲没敢在大家说正经事情时发出声响,只是捏着扇子,偶尔点点自己的嘴唇,然后点头附和。
可越听他越心惊,生死簿上给李老爷子写定的命数,居然是去当城隍吗?!
肖隐元向来善于察言观色,冯唯纲还没问,他就肯定的说:“是,我这次来,也是因为李老爷子深得淮明府城隍仙韵认可,打算卸任给他了。”
说罢,肖隐元看向冯唯纲,他眼睛里分明神色平平,但冯唯纲就是感觉自己看出了诧异。
毕竟他们刚来的时候,冯唯纲自己说‘肖老哥不辞辛苦大老远前来,恐怕跟我是一样的目的’――这话没错,两人确实都为了李老爷子死后的事情前来,但、但冯唯纲哪想到李老爷子死后是要当城隍的啊!
他还仅仅是以为李老爷子死后投胎到淮明府的百姓家里来着。
苏苒之伸手翻掌,属于城隍爷的生死簿随之出现,在她掌心哗啦啦作响,待书页翻动停下时,那一页中李老爷子的名字赫然成了暗金色。
苏苒之看着生死簿上的安排,不禁想到早些年肖隐元说自己想要‘辞官隐退’的事情。只不过当时城隍仙韵找不到合适的继任对象,肖隐元只能继续挑起城隍这个挑子。
如今城隍仙韵看中了李老爷子,可谓是皆大欢喜:“老爷子跟淮明君私交甚笃,有他们庇佑淮明府,再合适不过。”
缘分因果,真是越体味越玄妙,环环相扣,丝丝相叠。
看似缘分到了尽头的淮明君和李老爷子,居然又在数十年后成了‘邻居’。
今日种下一份‘因’,日后会形成什么‘果’,谁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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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唯纲看着苏苒之手中散发着熟悉气息的生死簿,心里万分惊讶,忍不住要张嘴发出‘啊’的声音――要知道,所有城隍爷的生死簿其实是同一本,只是每个城隍爷能查阅的权限不一样,只能看到自己管辖区域内的百姓轮回。
还有一点,那就是生死簿不是说翻就能翻的,得城隍爷端坐于城隍庙内,诚心去‘请’,才能翻动并查阅百姓的轮回往事。
也就是说城隍爷一旦离开城隍庙,是‘请’不动生死簿的。
苏苒之这一手翻阅生死簿,已然超出了冯唯纲的认知。
不过他好歹当了几百年的城隍,在那一声惊叹出口之前,先用扇子捂住了嘴巴,堪堪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眼神中的惊讶完全藏不住。
桃仙则善意的对冯唯纲笑笑:“大人最厉害了。”
如果在苏苒之召唤生死簿之前,冯唯纲可能还有些担心肖隐元的去处――当城隍多好,没有顶头上司,天庭仙君们的手也不会伸到地府来,只要他们按规矩办事,就能积攒功德,香火鼎盛。
但苏仙长都这么厉害了,肖城隍的事情自然用不着他担心。
人各有志,他冯唯纲喜欢人间世情冷暖,过不了闲云野鹤的生活。按理说他身处红尘,应该更通晓人情世故,偏生他话多,嘴巴没把门,当年之所以被始皇帝杀头就是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触动了皇帝逆鳞。
因此,城隍这个位子简直就是给冯唯纲量身打造的。
但肖隐元不一样,他天生‘隐星’出身,最喜欢当布景板――端坐于城隍庙正中间,着实算难为他了。
当初要不是为了找到大人,他也不会努力考城隍。如今大人回归,肖隐元自然想要卸任,在大人身边继续当一颗沉默寡言的石头,偶尔能发发光就好。
肖隐元始终记得,自己起初不是什么星君,仅仅是大人洗笔池中最普通的一颗石头。
墨色是他的外衣,给了他隐藏的机会。
后来得了机缘才成就星君之体,肖隐元现在不过是想回归本位,远远的看着大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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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小院内的说话、翻书声全都消弭,月华悄悄倾洒而下,给小院笼罩一层神秘。
李老爷子就是在这时候咽了气――他在睡梦中咽气,无悲无痛,魂魄从躯壳里出来的时候,还很惊讶自己怎么突然健步如飞了。
他作为新鬼,难免浑浑噩噩。而那位锦衣华服的冯唯纲城隍不知何时出现,‘唰’一声打开扇子,笑道:“李老爷子,老去后由城隍亲自勾魂,您可是京都第一例!”
话音刚落,冯唯纲身后出现一条长路,路两旁一片浓黑,什么都看不清,但有水声渐渐。
李老爷子后知后觉的想,可能这就是黄泉了。
他、他已经死了啊。
李老爷子心中没有遗憾,却还是难免失落――他还没来得及给先生们道谢,他还没有跟追雪道别……
他还想着等明日太阳升起,自己扶着桃仙的手下去走一走,跟先生们说些话,再看看追雪。
他知道,先生们在十二神女归位的时候,就应该住在九重天上,或者去瑶光星上歇息――瑶光星就是他们曾经一起去的鬼市的地点,而传闻中的鬼市之主,自然是苏先生了。
但因为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苏先生就一直留在京都小院,连带着钝剑、功德之笔、十二神女都留在这里。
他不过是在先生们出门游历的时候去喂了喂追雪,不过是逢年过节跟先生们一起做饭吃,先生们就陪着他慢慢老去――
这份心意,让李老爷子感动至极。
李老爷子眼角有晶莹的泪珠闪过,吓了冯唯纲一跳,他赶紧将扇子阖上,说:“你怎么不禁吓呢,这怎么还哭了。别怕,死了没什么好怕的,等你头七过了,就该去淮明府上任,当城隍爷了――别哭别哭――”
李老爷子:“……”
至于后来传闻说,淮明府城隍爷与河伯大人交情甚好,经常一起对弈于淮明河上。
有夜行开船的船夫说,他有一次在雨夜看到河上有两对,一共四人在对弈。
还有传闻说自己起夜,月光朦胧下,看到一匹神俊的马载着一位姑娘下凡来城隍庙,可后来有人说那不是马,是白虎……
总之,众说纷纭,但都为这个‘魔气驱动力’愈发发达的世界增添了瑰丽的传说与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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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五百多年后,已经有人发明出‘喜雨第一千六百二十万三千五百七十一号天文望远镜’,专门去观察那北斗中隐藏的两颗星星。
根据东方古老的神话传说,这俩星星一颗名为隐元,一颗名为洞明。
而那颗隐元星,据说在淮明市这个地方观察才最为清晰。
秦无依然习惯穿黑袍披长发,他下床给白虎的碗里添了肉,洗了手后重新上床。
薄纱似的月华笼罩在床上两人身上,苏苒之睡衣迷蒙中发出一个单音:“嗯?”
秦无神色柔和,声音很轻:“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
苏苒之呼吸清趋于平稳,她突然想起什么,道:“听闻有一处水域经常出现滔天巨浪,我们起来后去看看。”
秦无笑了:“好。”
时代变了,河清海晏的盛世早已来临。
那些传奇和神话依然存在,钟情此类记载的学者偶尔能听到只言片语,都会忍不住心跳如擂鼓,却还得屏住呼吸仔细听讲,生怕漏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