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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上京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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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番外

(一)

杏花三月,春日晴好。

枝头斜阳映池塘,寒冰乍破,清凌水面下游鱼浮动,鱼尾溅出水花儿,绽开几许春色。

内阁值房的吏员端着刚泡好的清茶,放在姿容端雅的男子案前。

他垂首,持笔在票签上飞快写着工整的馆阁体,一行行文字流泻,仿若不假思索,只润笔时,抬头看了一眼茶水道:“放那便行。”

旁边附过票签的奏章已堆叠成山,吏员不由钦佩。

“阁部实在操劳。”

他上值才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已经把今日通政司和走内阁递交上来的奏章票拟批复了大半。

不过忙起来却是连口水也没喝,清晨泡的茶已凉透,这会只得重泡。

陆无忧手臂微僵,他捏了捏腕,这才取茶喝了一口,顺便道:“先将这些拿去宫中批红,剩下的还要再议,把李中书叫过来。”

这位年轻至极的内阁辅臣已经加封正一品的太子太保,建极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堪称位极人臣。

升官速度前所未有。

在徐阁老告病修养后,他更是实质上地成了内阁说一不二的掌权者,所有奏章的票拟皆过他的手。

更可怕的莫过于众人都知道熙帝近年来以身体不适为由,根本不怎么临朝,批红全交由司礼监的掌印董公公,而董公公则几乎不会封驳内阁的票拟,都是照章而办。

以往代天子掌批红的司礼监与外廷票拟的内阁一贯是不和的——然而熙帝非但没有打压,反而默许了这种内外一心,也就导致了,陆无忧陆阁部,现今确实可以说是,权势滔天。

当然依照惯例,应称其为“阁老”,不过陆大人自己似是不喜,只道:“称阁部便可。”

众人也很能理解,对着他那张脸,的确很难说出个“老”字来。

陆无忧刚歇没一会,又有新的奏章送来。

原因无他,因为上奏的是都察院佥都御史贺兰大人。

而这位才貌双全的贺兰大人,众人皆知,是陆阁部的夫人。

女科如今已开了多年,虽然应考的人数仍是不多,但还是有那么些凤毛麟角的中试者,这位本是诰命夫人,却自己当起官来的贺兰大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初她要入朝为官,还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时熙帝还未罢朝,朝堂之上为此事着实争执了一番,开女科本就已经足够离经叛道,起初众人都觉得不过是新帝刚刚登基,想求新求变——反正也不觉得真有女子能借此入仕。

毕竟科考是一回事,做官又是另一回事,当真要女子入朝为官,许多观念守旧的官员都不大能接受,甚至还有去信给贺兰谨贺兰大人,要他劝说其女断了此天方夜谭之想。

不料,时任礼部侍郎的陆无忧,滔滔不绝开始舌战群儒,在早朝时将几位持反对态度的大臣驳斥得面红耳赤。

有人口不择言道:“陆大人不过是偏私其妻!”

陆无忧淡定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倒是赵大人如此反对,似是生怕自己将来被女子抢了乌纱帽,是不是也对自己太没信心了?不然这偌大朝堂,难不成连个女子也容不下?”*

不少与陆无忧交好的官员,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装聋作哑。

——人家夫人正儿八经考进来做官的,确实是文章写得好,又不是靠裙带关系,非得反对干什么?

——朝堂上就算多一两个女子,也影响不了什么。

——再说了,陆无忧为人夫的,都不介意自己夫人抛头露面混在男子堆里当官,你介意个什么劲啊。

甚至还有人看着陆无忧侃侃而谈,一副要与对方论战到下朝的架势,不由回想起当年年轻气盛的陆编撰一天数封奏章与人对骂的场景。

陆侍郎这是风采不减当年啊!

由于熙帝的着意偏袒,此事力排众议,仍是定了下来。

不过似与朝臣妥协,贺兰瓷在殿试后,没有去翰林院,反而去了都察院观政。

这位名声颇大的夫人,顶着争议与众人看热闹的目光,在都察院里兢兢业业挑不出一丝毛病的低调干活,硬是经过考核在都察院内留了下来。

既没有仰仗其父的余荫,也没有让其夫插手。

如今贺兰瓷已为官几载,确实无可指摘——处事公允,不偏不倚,对朝廷律令了如指掌,还写得一手好文章,不管是上奏的弹章,还是陈情的文书,俱都字字珠玑,文辞优美犀利,切中肯綮,且为官不惧权贵。

这点倒是确实没办法,她夫婿人还在内阁呼风唤雨呢,想借势整治这位雷厉风行的女御史,也得掂量掂量那位笑面虎似的陆阁部。都用不着小贺兰大人去告状,陆阁部在京耳目众多,抽空随手就能给你收拾了,管你是王公大臣达官显贵都一样,半点情面不讲。

说来因为女承父业,还闹出过一桩阴差阳错的美谈来。

小贺兰大人她爹贺兰谨当年在都察院以贺兰青天著称,大雍不少百姓有冤屈上京告状,都喜欢找这位贺兰青天,结果年前有个百姓得罪了当地权贵,不得已上京告御状,也想去找贺兰青天,奈何他不知贺兰谨已调去益州做总督,便四处询问。

别人以为他要找贺兰瓷,告知他:“贺兰大人啊!你得往陆府找啊。”

“为何往陆府啊?”

“贺兰大人嫁给陆大人,自然是在陆府了。”

伸冤百姓大为震撼,还当是自己见识短浅,犹犹豫豫去了陆府,得知贺兰大人竟从男变女,更为震撼。

不过所幸,最后小贺兰大人还是接了这桩案子,倒是切切实实将她爹的名声延续下来。

(二)

春日尚早,天晚得也早,日头西斜,缀着暮色点点。

内阁机要的值房在皇城最里面的文华殿,距离三大殿亦很近,就算离熙帝住的乾清宫都不远。

下衙时辰,陆无忧自文华殿出来,早有内侍备了轿子送他出东华门。

其他大臣都是迈着两条腿往外走,独他一人晃悠悠坐着轿子,陆无忧坦然自若,出东华门换了顶轿子,又打长安左门绕出去,在内城兜了个大圈子,才算到了都察院府衙门外。

这会天边已是染满橙光,绚烂的夕阳沉坠,映着半个城墙都似涂了一层橘皮似的漆。

都察院里陆陆续续掌起了灯。

不需陆无忧托人去问,衙门口已有吏员笑着过来道:“贺兰大人还在衙门里忙着呢。”

陆无忧挑开帘子,心道,她今晚果然回去的比他迟,当下也不多言,径直下了轿子。

他官服未换,仍穿一身御赐的大红麒麟服——虽然熙帝其实还赐了他一身蟒服,不知道为什么陆大人不乐意穿,就喜欢穿这身四五品官的麒麟服,令众人都十分不解。

不过反正他官大,他说了算。

陆无忧进都察院衙门脚步不停,跟进内阁似的熟门熟路,沿路都是悄无声息行礼的官员或是吏员,人人眼风往里瞟,心中不住啧啧。

等人一走才开了口。

“来来来,赌小贺兰大人她什么时候下衙门。”

“亥时吧?这次总不能比上次还晚。”

又有人道:“那可说不准,这次的案子棘手着呢,刑部那边都派人来了。”

“那她……不会让陆阁部就这么干等着吧?她不走,陆阁部也走不了啊。”

有人“啧”声感慨道:“所以说夫妻同朝为官就这点不好……寻常官员回府,哪个不是娇妻美妾小意温柔,陆阁部要是自个回去,说不准府里灯都没点呢。”

“哎哎哎,慎言慎言!”

“这话我可就不同意了,真能娶到小贺兰大人这样的,你让我回府小意温柔伺候她都无妨啊!……等等,我只是举个例子,并无他想!并无他想!”

“那你还是照照镜子,趁早洗洗睡吧。”

陆无忧绕过几道回廊,对沿路行礼的官员轻点着头的同时,步履如风,不一时便停在了贺兰瓷的值房前。

他手臂倚着门框,窗棱外是快沉到屋檐下的落日余晖,融融暖光打着卷在尘埃中旋转,一抹浮光镀着浅绯色官袍女子的轮廓,她那头如云乌发大都束在官帽里,却仍有几缕调皮地漏下,为女子清绝的姿容增添了些许尘世风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贺兰瓷倒是美得一如既往。

她低头专注看着卷宗,神色肃然,那些浮光又沿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直精巧的鼻梁辐散开,宛若一副妍丽多姿的美人画卷。

陆无忧静静欣赏了一会,走过去之前,又忍不住腹诽,他夫人居然看起来比他还忙。

贺兰瓷也确实很忙,以至于她埋首浩繁卷轶中时,根本没注意到陆无忧的脚步声。

直到修长如玉的手指点在她的卷宗上,贺兰瓷才抬眼看见俊逸清雅的男子立于案前,桃花眼低垂下来,轻声问她:“什么时候回府?”

贺兰瓷看了一眼剩下的卷宗,实话实说道:“可能一时半刻看不完,要不你先回去?”

陆无忧从最下面抽出一份,翻开看道:“什么案子这么棘手?”打开便是一份供状,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贺兰瓷认真道:“那桩一家四口被害的惨案,当地府衙草草结案,按察使复审也觉得没问题。然而苦主特地寻到上京来,我仔细看过卷宗,确实有点蹊跷。”她抽出另一份卷宗道,“这桩案子结案说是其家中妾室私通府中下人,心怀不轨,趁机谋害了一家人的性命,秋日便要将该犯妇问斩。然而旁人的供状里,对于这妾室如何私通,又是如何下毒杀害这四口人的,前后言语似有漏洞,我正在看……此番寻上京的是她弟弟,说他姐姐贞烈,当初为妾亦是被迫,又得主母怜悯,绝不出这等害人性命的事来。她弟弟被打了板子,现在还押在刑部的牢里。”

她声线不紧不慢,一字一句说来,有种叫人不觉倾听的力度。

陆无忧当下便挪过来一把枣红木的交椅,坐下道:“那我帮你一起看。”

贺兰瓷抬头道:“不用了,这种案子我自己看就行。你如果要等我,就坐那歇会吧。”

确实只是地方上的案子,她力所能及,就没必要特地让他帮忙看了,她想了想又道:“我叫人给你泡点茶吧?台里新到的青茶还不错。”

“从早喝到晚,我就算喜欢茶,也有点吃不消,嘴里全是那股涩味。”陆无忧也不勉强,已经动身在她的柜子里翻找,“你的蜜茶呢?就是桂花蜜酿的那个。”

贺兰瓷道:“你上回不是喝完了?”

贺兰瓷刚才还故意板着脸,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从自己桌案下的抽屉中取出一罐密封的小坛子,笑着递到陆无忧面前:“那罐是喝完了,不过又买了新的……给你。”

他夫人近墨者黑,在他面前日益活泼得没边。

陆无忧也故意板起脸来,挑着眼睛,略带不满地看她:“你是在故意逗我呢?”

“……这怎么能算逗?”

“怎么不算?”

贺兰瓷仍在笑:“好了,别计较了……我给你泡就是了。”

她终于从坐了大半天的椅子上起来,站起才感觉到身体发僵,肩膀发硬,略微活动了一下肩颈,贺兰瓷便去柜子上拿特地给陆无忧准备的青瓷茶盏。

值房里有温着的热水,此时人大都散了,贺兰瓷打开封口,清甜扑鼻,罐子中的蜜汁橙黄晶莹,还缀着小花瓣,舀一点进茶盏里,热水一冲,香气更甜亦更浓郁,杯中小花瓣沉沉浮浮,贺兰瓷还没回头,就发现有人在按她的肩膀。

“让你别一直坐着。”

陆无忧清润的声音飘过来,肩头上五指温热,力道也恰到好处。

毕竟陆无忧对她的身体,可能比她自己都更熟悉,只按了几下,贺兰瓷就感觉身体放松,舒服得甚至有些起意。

贺兰瓷连忙抓着他的手道:“我身子也没那么难受,不用给我按了。”

说着,她把冲好的蜜茶递了过去。

陆无忧就势接过,抿了一口,被甜得浑身舒坦了,才轻挑眉梢,清浅笑道:“贺兰大人,平时在府里你可跟我没这么客气。”

自从两人都入朝为官以后,府里的事务贺兰瓷忙不过来,管事的活便还是由青叶接手,贺兰瓷盯了一段时日,觉得没什么问题,又把以往一些比较容易忽略的琐事仔仔细细交代过,就不再过问。

两个人白天一道出门,再从外城门口分开,一个去都察院,一个去文华殿,各忙各的。

下衙时,便很随意,毕竟时辰不一样,有时忙完了各自回去,有时便像今天这样,陆无忧绕一大圈过来接她,贺兰瓷不忙时也去东华门外等过他,并不拘泥。

/成了个既寻常,又不寻常的夫妻关系。

贺兰瓷把罐子重新封回去,顺着他的话道:“陆大人,我就是不客气才这么对你说的。”她抬抬下巴示意,“坐过去吧,我尽量早点看完。”

陆无忧捧着青瓷茶盏,坐回交椅里,一副品茶的架势,细细啜饮之后才道:“真不要我帮忙?”

贺兰瓷抿唇笑道:“不劳陆大人费心了,下官自会处理。”

陆无忧放下茶盏,手背撑着下颌,微微侧头,眸光不加掩饰地笔直落在贺兰瓷身上,道:“贺兰大人还说自己不客气,如此生疏敷衍,不说两句好听的,这槛可过不去。”

陆无忧说得对,就算身子好,也不能一直坐着不动。

贺兰瓷轻微活动着手臂胳膊,同时向他打量,思忖道:“今日陆大人龙章凤姿,风采出众依旧。”

陆无忧道:“听腻了,换一句。”

贺兰瓷:“……”

她一面无语,一面又有些想笑:“那你还想我怎么夸?英俊潇洒,器宇不凡,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陆无忧这时便又笑道:“算了,你先接着看吧。”

(三)

说是快点,但她看得认真仔细,速度也就格外慢。

贺兰瓷原本有点不好意思,不过陆无忧中途又被前来请示的官员打扰了三四回,连带着贺兰瓷都没法专心看。

她瞬间心里平衡,甚至还能调侃道:“你要不处理完,再过来?”

陆无忧开口道:“都是小事……我一会回来。”

他去了一趟又过了许久才回,半是抱怨道:“那谁倒是清闲了,都催到我头上来了,推行新政的时候都没见他们反对得这么激烈。”

陆无忧一说,贺兰瓷就知道是指什么。

天子无家事,着实是句实话。

熙帝迟迟不肯立后,亦不肯选秀女,朝臣们比他还急,三番两次上书恳请,就算不选秀女,至少这新帝后宫里得有人啊!

他找了一堆理由推三阻四,连他曾经出过家,一心向佛这种烂借口都找了出来,就差说自己不举了,得亏许太后没来戳穿他,还帮忙打掩护。

最后熙帝索性开始装病,闭门不见朝臣,把朝堂事务大部分直接丢给了内阁。

陆无忧去找他时,熙帝本人正一副病弱模样躺在自己寝宫里,手里拿了本侠客志在看。

见陆无忧过来,他很直接道:“新政已经如期慢慢推行下去了,陆卿你不可能指望朕一辈子在宫里劳心劳力——我想出宫。”

陆无忧扫了一眼摆在他桌案旁散乱的书册,还有糕点和香茗,再加上寝殿里尚未完全散去的古董羹的味道,便知道了大概。

“她来过?”

熙帝语气平平道:“又走了。”他慢条斯理将书放下,“这么久,你总该信我几分了吧。”

陆无忧不是不信,主要是觉得匪夷所思。

他对萧南沐其人一直没什么太大好感,不过上面那个位置总归要有人坐,两个人都出于自保,才不得不合作,甚至于事成之后陆无忧也不是没做过对方会过河拆桥、翻脸不认的准备,但就像对方出乎预料地冒险请来援军一样,萧南沐的人品总归比他想象得要好上那么一线。

陆无忧慢声道:“跟言官对着干可没什么好下场。你当真不考虑妥协?”

熙帝道:“我妥协了,就肯定离不开这个位置了,而且……你估计也不会再让她来了吧。”

这是自然。

对方若是大婚,陆无忧一定会劝花未灵避嫌。

陆无忧沉吟道:“其实她并不适合你。”

熙帝道:“我知道,但我一直以来都在强求,她身上有我希冀的,我……”

“行,臣明白了。”

陆无忧打断了对方准备开始的自我剖白,这些年萧南沐总试图跟他说一说他的过往,比如他当初是怎么从怀瑾太子谋逆案中逃脱的,又是历经过怎样的遭遇才被寻到,以及他的个人志向与愿景……

但说实话,陆无忧并无和他掏心掏肺并给予同情的想法。

他道:“圣上不想早朝就罢了,不过批红还是要批的。”

算是半妥协,也是陆无忧权位稳了才敢给这个许诺,最后批红落到司礼监头上,熙帝本人也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偶尔出宫。

陆无忧简单和贺兰瓷说过,贺兰瓷还有些担心:“他真去找未灵了?”

“这我便不知了。就像我娶你我爹娘不管一样,未灵若是真喜欢,想和谁在一起,我爹娘不会管,我也管不了,但是……”陆无忧确信道,“他还像以前那样,我妹妹是不可能动心的。”

花未灵和他和他娘一样都喜欢心诚的人。

这点陆无忧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当初他娶贺兰瓷时,虽是被迫,也很坦诚地把一切都告知,并不欺瞒,是想用坦诚换坦诚。

陆无忧问心无愧,哪怕贺兰瓷藏着掖着,或是仍用过去防备态度对他,他也心安理得。

当然,后来贺兰瓷确实很坦诚,比他还坦诚,以至于他一度觉得自己好似从未真的认识过她,这点是陆无忧也没想到的。

谁能想到那样一个聪慧又骄傲的漂亮姑娘,实则对感情一窍不通呢。

陆无忧也很难分辨究竟是何时对她心动,细细想来全是些无关紧要,细枝末节的小事,聚少成多,就像现在——

贺兰瓷把那把枣红木的交椅拖过来,拍拍座椅道:“别气了,来,陆大人,茶给你重新满上了。”

说着,还对他一笑,眸光灿然。

陆无忧从善如流坐下,看着她,内心安宁,确实气不起来。

“贺兰大人,我想亲你了。”

贺兰瓷一顿道:“我也想,不过我还是想先看完,反正明天休沐,回府再亲。陆大人,你看行吗?”

——当然,陆无忧想,有时候她也可以不那么坦诚。

(四)

等贺兰瓷看完卷宗,两人出都察院衙门的时候还是已近子时。

她一个人下衙回府时,饥肠辘辘,不想麻烦府里厨子,就会出了皇城,在附近寻家夜间摆摊的吃食铺子,买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或是喝一碗热粥,垫垫肚子。

因为开女科的缘故,上京不少书塾都收了女弟子,姑娘家勤出门,京中对于治安管得更严,尤其是夜间,贺兰瓷喝一碗粥的功夫,都能看见两队巡逻而过的官兵。

然而和陆无忧一起回府,他就会趁机带着贺兰瓷去寻馆子。

贺兰瓷也不知道他这么忙,哪来的功夫知道这么多精致馆子,偏偏一家比一家好吃,不过这也是除了休沐两人难得能凑在一起的闲暇时光。

陆无忧今日就近带她去了家常去的。

“陆大人,贺兰大人。好菜这就给两位端来。”

贺兰瓷低头盯着眼前粉彩荷叶托莲盘,还在思考刚才那桩案子。

陆无忧手掌一挥,挡住她的视线道:“说说吧,有什么地方没想明白?”

“就是……”贺兰瓷刚要开口,觉得还是不麻烦他了,又岔开话题,“对了,新任刑部给事中的人选定了吗?是卢学凛还是杨右明?”

寻常官员四品以上任免才走内阁过,其余皆从吏部,不过台谏官员则特殊。

陆无忧毫不避讳道:“差不多定了,卢学凛吧。”

贺兰瓷愣了愣道:“但是杨右明要更刚正一点。”

陆无忧也不叫人伺候,依旧低头自己涮碗筷,还帮贺兰瓷也给涮了:“就是太刚正了才不适合,稍微圆滑点更适合那个位置。”

贺兰瓷不同意了:“其他官员都可以圆滑,但言官还是耿直些好。”

“太古板了,很多事情……”

“可是我觉得……”

陆无忧抬头,两人的目光静静对上。

贺兰瓷蓦然想起,陆无忧跟她说好,不吵架的。

谁能想到,他们成婚后顺风顺水这么多年,正经架都没怎么吵过,然而贺兰瓷入朝为官之后,两个人居然时不时能在公务上拌起嘴来,就非常离谱。

归根结底,虽然两个人对为官理念大致相似,但又有些微妙的分歧。

比如陆无忧觉得,为官圆滑,见风使舵不算什么大事,重点是才干能力,能把事情干得好干得漂亮,哪怕为人不足够清正也无妨,但贺兰瓷觉得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齐家也很重要,偏向于那些为人正直,清廉,端正的臣子——可能多少受她爹的影响。

再比如……

贺兰瓷换了个话题道:“年底齐州官员考评,是我负责的,有三成以上的官员与年初所定的考绩相去甚远,已经报到内阁去了,大概会如何处置?”

陆无忧道:“着监察御史去敲打,再宽裕三个月吧。”

贺兰瓷微微不满道:“上回就是,不杀鸡儆猴,便没有成效。”

陆无忧道:“循序渐进,许多地方官员懒习惯了,不能指望他们一蹴而就……你怎么还不高兴?脸颊都鼓起来了。”

贺兰瓷一摸自己的脸道:“我哪有,你……”

陆无忧幽幽道:“贺兰大人,你也太严格了,小心年底考评被写上‘酷吏’。”

贺兰瓷瞪他:“我要上奏。”

陆无忧忍不住笑道:“嗯?弹劾我吗?行啊……打算怎么写?”

贺兰瓷伸出一根纤指,在他微笑的颊边戳了一下道:“我回去就写,明天就送去通政司。”

“回去这都什么时辰了,明天还要休沐,后天吧,反正也不用急。”陆无忧任由她戳,道,“我人就坐在这里给你弹,又不会跑……你这么戳,是想给我也戳出个梨涡来么?”

“听起来似乎不错。”

“……贺兰大人,很没威严的。”

当然,有陆无忧那张嘴在,也很难真的吵起来。

菜肴自是珍馐美味,两人坐在店家特地预留的包厢里细嚼慢品,包厢隐秘又安静,因有遮掩,从外面瞧不见里面,却能透过细密的珠链看见来人。

两人快吃完时,店门口恰好进来个眼熟的男子,长得清正俊秀,一身笔挺官服,显然也是刚下衙。

贺兰瓷刚扫了一眼,那边陆无忧已放下筷子,眼风一瞟道:“你就是喜欢这种清正刚直的吧。”

他说话语调平平,贺兰瓷却莫名听出了一股拈酸的味。

主要也巧,林章从翰林院出来后,去了刑部任职,贺兰瓷在都察院,因为同属三司,多少要打交道,所以见过几次面,林章这时见她已经不脸红了,贺兰瓷也坦坦荡荡——她天天上下衙,见到的大都是男子,想不坦荡也不可能。

陆无忧本来也是知道的,但自从两个人就圆滑和清正这个话题争执过后,他就有点耿耿于怀似的。

贺兰瓷啼笑皆非道:“只是为人处世上的欣赏,不代表我会喜欢,我喜欢谁你又不是不知道。”

陆无忧慢吞吞道:“我可不清正。”还很圆滑。

贺兰瓷托着下颌道:“你是例外。”

但陆无忧这个人在胡思乱想上似乎从没有止歇过,他喝完店家送来清口的甜汤,把玩着细釉缠枝的瓷勺,道:“不考虑萧南洵的话,你当初要是嫁给他,应当也会琴瑟和鸣,过得不错。”

刚才若还是有点拈酸,现在就很明显是故意的了——大概是想听她说点好听的。

贺兰瓷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当然不一样。”

陆无忧道:“哪里不一样?”

贺兰瓷想了想道:“做埳井之蛙时,会觉得有那么一片天,已足乐矣,可一旦跨出来,见过山川河流,只那片天便已经装不满我了。”

陆无忧对这个答复显然并不够满意,他挑起桃花眼看她。

贺兰瓷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道:“好了,即便嫁给他应当也不过是相敬如宾,不会像现在我们这样……”

发自真心觉得轻松且快乐。

林章当然并不知两人的窃窃私语,他进来后,没一会,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便探头探脑从门口也跟着进来,同时示意身后的随扈等在门外。

竟是那位许久未见的康宁侯二小姐魏蕴。

贺兰瓷和陆无忧此刻也打算离开,原本是计划从侧门走的,不过见此,陆无忧改了注意,笑道:“去打个招呼吧。”

魏蕴跟在林章身后至此,仍然很是不忿——三天,他已经连续三天子时以后才回来了!

刑部有这么忙吗?让他调去清闲衙门,他又不愿意。

还是说……他又开始逃避她了?

想起此事,魏蕴只觉得格外想吐血,事到如今她也很后悔年少鲁莽,仗着有祖母宠爱就为所欲为,导致她和林章这么多年,该做的也都做过了,却还是心怀芥蒂……再加上她又管不住自己的脾气,最后总把事情弄得更糟。

魏蕴跟自己说,平心静气、平心静气……她一定要心平气和林章好好说话。

然而一抬头,便看见了那个身着浅绯官服的女子,她瞬间一口气提了上来!

林章不会旧情难忘至今吧!他明明——

哦,她夫婿在旁边呢。

魏蕴气稍顺了一些,虽然她对陆无忧已然改观,但也确实没了兴趣,她……等等,林少彦那是什么表情!

她忍不住走上前。

那边夫妻俩跟她客气点了头便走了。

林章见她,有些无奈道:“你怎么来了?”

魏蕴转头看了一眼贺兰瓷的背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道:“你就这么念念不忘?”

林章微微皱眉道:“你不要胡说了。”

“我哪里胡说了?你不就是喜欢这种安静文雅的大家闺秀!”魏蕴也不顾这是在别人的店里,“可现在人家夫妻感情好得很,根本不可能看得上你。”

说完,她就后悔了。

林章二话不说先把她扯出了店外。

都知道魏二小姐又来撒泼了,也无人敢跟出去听墙根,她自己的随扈也避得远远的。

林章依然看起来温文,却神色有些淡道:“你要发火冲我来,不要迁怒其他人。”

魏蕴刚想顶上一句她又没说错什么,可对上林章明显不悦的神情,她忍了忍,告诫自己要心平气和、心平气和……心平气和个鬼啊!

“你就是喜欢她!你就是后悔娶我!是不是因为有我在,你晚上连府都不想回……有本事你就跟我爹跟我外祖母说,你要跟我和离!我们不过了!”

林章一愣道:“我什么时候府都不想回了,是因为……”最近刑部的事多,但他也是真的被折腾得有点累了,他转口道,“口口声声说要和离,是你不想跟我过了吧。”

对方喜欢的是霁安那样风趣潇洒的人,自然跟他这样木讷无趣的人只是凑合。

林章心平气和道:“县主看不上我也无妨,你真心想要和离,在下也不会拦着不允,反正……”令人不悦的念头一闪而过,“算了……”林章当下转身要走。

魏蕴见他似是真心不想跟她过了,才慌了神。

“林章,你给我站住——”

“林少彦——”

眼看着林章要进店里了,魏蕴深吸一口气,猛地扑上去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别走。”

林章被她撞得往前倾,差点栽倒,顿时也一怔,道:“松手,这样成何体统。”

“我不管,总之你不准走。”

虽是大晚上,四周都没什么人,但这么拉拉扯扯也确实不太好看,林章拽不开她,只好道:“行,我不走了,你放开我。”

“那你转过头来。”

林章被她死死抱着,人都有点发僵,无奈之下,只得转过头去,然而下一刻,他便瞳孔震颤着动弹不得。

因为魏蕴正毫无顾忌地,勾着他的脖子,在大街上,把唇贴了上来。

(五)

这家馆子离皇城近,离他们府上也不远,夜半清风吹拂,明月伴行,倒也惬意,当是饭后消食,两人索性乘月徒步而归。

只是,贺兰瓷看着摘了官帽,头上戴着一支张牙舞爪发簪的陆无忧,不由道:“你一定要戴着那个吗?”

陆无忧道:“不是你觉得衬我?”

贺兰瓷有些一言难尽,衬倒是真的衬他,就是着实夸张,也难怪林章刚才看见表情那么惊奇。

陆无忧继续道:“其实我跟他讲过。”

贺兰瓷疑惑:“讲过什么?”

陆无忧慢慢悠悠道:“回京叙旧嘛,原本是想跟他谈谈在晃州的趣事,结果聊着聊着,不免谈及夫人在晃州与我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对我生死相许之事,譬如趴在我身上哭着喊着说……”

贺兰瓷越听越不对劲:“你……”

陆无忧笑道:“怎么了?我跟其他人也说了,不是单跟他说的。”

“……!”

半晌,贺兰瓷无奈道:“没什么,你想说就说吧,但是……”她很认真道,“陆大人,你这样,将来致仕了恐怕会没有朋友。”

不过辛苦了一天,也总算回到府里。

如今的陆府里除了玉兰树,还新栽了其他树苗,长成之后,连绵成荫,从府外就能看见树影婆娑,影影绰绰。

陆无忧还着人新挖了池塘,丢了好些鱼苗,布置了假山怪石,嶙峋而立,又新修了凉亭和水榭,夏日坐于其中,可玩赏游鱼细石,可乘凉吟风弄月,总之府邸越发似模似样起来。

都这个时辰了,自然除了沐浴就寝,也没别的事了。

两人换了干净寝衣,准备上榻前,陆无忧意有所指地提醒她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贺兰瓷此刻正梳拢着微湿的长发,轻道:“没忘,你等我一会。”

锻炼了这么久下来,外加陆无忧还给她找了几本称为“武功秘籍”、“内功心法”的小册子,要她照着练,虽然贺兰瓷仍未能飞檐走壁,但确实已不怕别人以武威胁,偶尔还觉得自己能捉捉小贼。

近月,她发现自己体内渐渐有了一股微弱的热气。

现在正根据陆无忧的指点,试图将热气外放,弄干头发……

但好像确实不是那么容易……

她搓了半天,头发还是有点湿。

贺兰瓷嘀咕着抬起头,妆台前的铜镜里,能看见陆无忧长身玉立倚在床柱旁好整以暇等她,青丝披散,一双桃花眼睨过来,眼波如醉,正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勾人的意欲。

她用梳子捋头发的手都不禁一停。

陆无忧启唇,一字一句慢慢道:“明日休沐,可以不用上衙,今晚睡迟点也无妨。”

“瓷瓷。”他换了称呼,音色也低下来,和他的笑容一般,温柔缱绻中透着一分妖里妖气,“所以,你想怎么玩弄我都可以。”

贺兰瓷:“……”

真是久违的说法。

但她心脏加快跳动,搏动激烈,耳尖隐约也开始发烫,卧房里烛火跃跃,在男人温润的轮廓上浓淡涂抹,贺兰瓷也好像被蛊惑到了似的。

/算了,不梳了……

贺兰瓷放下梳子,挪步过去,很自然地伸长了手臂,微微仰首。

陆无忧极配合地低下头,眼睫低垂,唇畔泄出些笑意,像合该如此一样,契合地吻到了一起。

以前亲得热烈,现在亲得缠.绵。

当初贺兰瓷确实不太会亲,这么多年过去,亲了不计其数次,自然也今非昔比,比如她现在就知道不止自己口中被逡巡时会颤栗,她伸舌头进陆无忧口中时,他也同样会。

鼻腔里发出些低沉但又煽情的声音。

陆无忧嗜甜,口味一直没变,过去她就觉得他那张时常胡言乱语的嘴品尝起来意外地带点甜味,后来又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毕竟人的嘴不可能因为吃糖吃多了就带甜味。

可……

贺兰瓷半阖着眼眸……现在她确实觉得唇舌间若有似无萦绕着淡淡清甜,像陆无忧身上的味道,她不自觉地又更缠紧了一点舌尖。

陆无忧滚.烫的手指托着她的腰际,似乎想把她往上抬一些。

但贺兰瓷已经踮起脚尖了,手臂也挂在了陆无忧身上,几乎身体重量全部依附于他,鼻端亦盈满了他的气息,间或松唇呼吸,但下一刻,又会紧贴到一起,纠缠着嬉戏、逗弄,贺兰瓷的身子都开始渐渐发热,攀在陆无忧背脊上的手指也屈屈伸伸,在他背后若有似无地挠动。

陆无忧托她托得更紧。

贺兰瓷脚尖都快挨不着地了,寝衣下的胸膛起伏,因为贴得太近,甚至有些被挤压到,呼吸越发不畅。

她悄悄睁开眼睛。

陆无忧的眼眸还被睫羽覆盖着,亲吻时露出的侧颜格外认真,贺兰瓷原本想说陆无忧至少让她的脚站在地上,可这么望去时,心尖一软,犹豫间,已经被陆无忧整个抱起。

贺兰瓷短促叫了一声,仓皇下,寝鞋落地,只能赤足踩上了陆无忧的鞋背,唇却还贴着。

她轻咬了他的下唇。

陆无忧轻笑一声,跟她玩闹似的互咬了一会,才放开她的唇。

贺兰瓷忍不住道:“……你打声招呼!”

“想抱抱你。”他轻声说着,松开一只手,唇在她的耳际游移,手却沿着微敞的襟口向下,似乎在闻她身上的馨香,又似乎在检查她沐浴有没有洗干净。

贺兰瓷呼吸凌乱。

陆无忧轻喘着道:“对了,要试点新鲜的吗?”

贺兰瓷:“……”

提起这个,就不得不提到,当初花未灵送贺礼时,送来的那个小红箱子。

曾几何时,贺兰瓷对着那个小红箱子里放着的东西面红耳赤,淡定不能,当时绝想不到有朝一日能拿出来对着书册一个个试着用。

……其实她真的不大记得了。

但陆无忧记性确实好,回上京没多久,就找人翻了出来,东西未曾用过,都还新着。摆进卧房里,贺兰瓷见到,还愣了好一会。

陆无忧状似随口道:“要试试吗?反正都是现成的。”

贺兰瓷虽然已今非昔比,但对未知仍有一丝忐忑:“这些……到底是怎么用的?”

有的她大致能猜到,但有的确实看不出来。

陆无忧用指节抵着下颌,思忖道:“其实我也不完全清楚,可以……”他望向她,“边研究边试试看。”

贺兰瓷未雨绸缪道:“不能光在我身上研究……”

陆无忧很慷慨笑道:“在我身上也无妨。”

贺兰瓷一个个拿起,端详了一会,揣摩着用法,不自觉脸颊微红道:“……是不是不太正经?”

陆无忧振振有词道:“这本来就是天地间最正经的事之一了,如今不过是增加些趣味罢了。”他拿起一颗内部空心形如银珠的小铃铛,其下还拴着细细的链子,指尖轻晃,有些沉闷的水流声,拿在手里没一会,就开始发热,“这个倒是有趣。”

贺兰瓷也接过,奇道:“是拿来捂手的吗?但也太小了……”

陆无忧欲言又止道:“……我觉得可能不是。”

贺兰瓷:“……?那是做什么。”

当然,后来没过多久,贺兰瓷就在羞耻中,知道是怎么用的了……也逐渐地知道了,其他乱七八糟的小器物是拿来做什么的。

然而即便如此,听到陆无忧这么说,她还是不由紧张道:“……你要试什么?”

陆无忧亲了一下她的鼻尖道:“没什么,就是那天翻出件旧衣服,所以想来怀个旧。”

贺兰瓷疑惑道:“还有什么怀旧的?”

她不由想起,他们当初回青州,去江流书院时,问山长要的那两身天青儒衫,回去之后,那两身衣衫就被他们弄得脏污不堪了。

陆无忧恶趣颇多,行事时叫她“姜小姐”,还要贺兰瓷配合挣扎。

她尽力配合,忍不住笑出声时还被陆无忧挑剔不够认真再来一次……她只好努力忍笑,端着面如霜雪的脸用心再来一次,虽然认真想起来,还的确是挺刺激的。

有时候觉得不止陆无忧遗憾,她也隐约觉得,当初两人对面三年,光顾着阴阳怪气对方,确实有些浪费了。

正想着,陆无忧把她放在榻上,已起身离开。

不一会,陆无忧再回来,已身着绯罗袍,腰间是光素银带和药玉佩,帽檐覆盖着银叶簪花。

贺兰瓷一怔道:“这不是……”

恍惚间,时空交错,似乎回到那年陆无忧刚中状元,春风得意穿着状元吉服御街夸官时的模样,她刚心头一动,突然见到另一样物事,立刻脱口道:“你把它拿过来干什么!”

说着,贺兰瓷迅速起身,紧张极了去接她的嫁衣——她确实把它供起来了。

“你当初不是还遗憾只能穿一次吗?”

陆无忧又理了理自己微皱的襟口,道:“早想看你再穿一次了,顺便怀个旧,再……”他跟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根红烛,放在条案上点燃,“补一个洞房花烛。”

贺兰瓷抱着她裙尾曳地辉煌耀眼的大红嫁衣,也稍微有一点动心。

仔细想来,两人初次,虽然穿得很像那么回事,可实际却是迫不得已。

真正新婚洞房时,却又什么都没做。

而且这裙子确实很漂亮。

“那你等我……”贺兰瓷小心翼翼把嫁衣放到一旁,开始翻箱倒柜找她收起来的妆奁匣子,“涂点脂粉,还有……盘个发髻。”

这时换陆无忧怔愣了:“你只是穿上便已经……”

贺兰瓷道:“不行。”然后开始忙活起来。

陆无忧仿佛看见那个认认真真给自己准备嫁妆的姑娘,并非期待中的婚事,仍然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他甚至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凡事尽力的性子。

至少给了她一个还不算差的婚仪。

陆无忧等她换上嫁衣,才漫步过去,手指流连地掬起她一头润泽如瀑的青丝,道:“发我帮你盘吧。”

贺兰瓷对着铜镜,学着她表姐的样子在脸上捣鼓,同时怀疑道:“你会盘女子的发髻吗?”

陆无忧轻笑道:“说什么呢?我不是无所不能。”

片刻后。

贺兰瓷看着镜子中自己古怪的发髻,笃定道:“你确实不会。”

陆无忧咳嗽了一声道:“这不是挺好的吗?”

贺兰瓷用手掌比划道:“感觉快要冲到天上去了。”

陆无忧试探道:“……飞天髻?”

贺兰瓷提高声音道:“那也不是笔直的一根朝上啊!”

陆无忧沉吟道:“无妨,明天我就让它叫飞天髻。”

贺兰瓷道:“……陆阁部,你这是滥用职权。”

陆无忧道:“嗯,没错。贺兰御史后天尽管去弹劾本阁部。”

他还在伸指她的发髻上弹了一下。

“……”

贺兰瓷深吸一口气道:“反正也是你看,待会也是你拆……”

“说得很对。”陆无忧笑着抱起她,低头看着怀中精心妆点后,身着大红嫁衣,美艳妖娆不可方物的女子,轻声道,“是我的新娘子。”

贺兰瓷窝在他怀里,小心注意别压着裙褶,突然看向红烛道:“要不要把烛火灭了?”

“嗯?”

她清透的眸子又望向陆无忧:“我刚才想起我们当初……”

陆无忧立刻会意,配合地随手将烛火灭了。

四周沉于黑暗,他把贺兰瓷小心放在床榻上,自己也翻身上榻,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脸庞近在咫尺,气息交缠,他扬起唇角,喉结轻滚道:“……贺兰小姐,怎么办?”

贺兰瓷又有点想笑。

她手指勾住他红袍里雪白的襟口,回想着自己当初是怎么说的……

话到嘴边,贺兰瓷凝望着眼前面庞清逸的俊俏郎君,身体也有些酥软,唇瓣一抿,她将他拉低了些,附唇到他耳边,吐气道:“都这样了,你还问我……”她眨着眼睛,轻笑道,“陆公子,我想……”

后半句话已瞬间淹没在了陆无忧骤然袭来的亲吻中。

(六)

幸亏第二日休沐,不用早起。

当然公务繁忙起来,休沐与不休沐的差别只在于去衙门的早晚,贺兰瓷也不过比平日多睡了一个时辰,就打算爬起来,不想还未动身,便被人捞过来,又按在怀里好亲了一会。

亲得她两条腿都不住挣动,陆无忧按着她,语气懒散道:“你别动了,不然待会真走不了了。”

贺兰瓷意识到什么,轻声道:“要我帮忙吗?”

陆无忧道:“不必,让它自己消停吧。”他就着这个姿势,撑住手臂坐起来,居然还叨念了几句,“红尘醉死温柔乡。”

贺兰瓷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便先爬下去穿衣了。

“……不过我是真的打算上奏,小惩大诫,免得来年考评又要头疼。”她斟酌道,“还有刑部给事中的人选你再考虑一下。”

陆无忧笑笑道:“行吧。”

通政司一大早就收到了贺兰御史送来的弹章,抄录的官员亦是发愣。

“小贺兰大人这是……”

“你没看错,她在弹劾陆阁部,觉得他对考评不过的官员惩戒过于宽松,不能叫底下官员引以为戒,建议直接罚俸停职,严重者贬官。”

“……这,还要呈报给内阁吗?”

“不然呢?”

通政司几位抄录官面面相觑,心里都在嘀咕。

她上弹章,陆阁部知道吗?这是夫妻吵架了?还是……什么他们不能了解的情趣?

“就……照抄吧。”

贺兰瓷仔细看过卷宗,去刑部大牢提审了犯妇,又亲自去那户人家附近走访,因为还有别的事务要忙,断断续续查了足有月余,才算弄清楚事实……私通是假的,有人蓄意不轨,栽赃嫁祸是真的。

等案子差不多水落石出,贺兰瓷才算正经休沐了一日。

表姐姚千雪算着日子照例又来探她,即便为人妇为人母,也不能阻止她打听上京热闹的心,贺兰瓷从她这里得知了不少旧人旧事。

譬如当年那位云阳郡主,后来总算远嫁了另一位藩王,大抵是为了离开上京这个伤心地,安定伯小姐倒是至今未嫁,不知是否因为过去阴影。

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风波,前曹国公世子疯疯癫癫了数年一朝醒来,似乎对家人胡乱说了些什么,不过话未说完,他人又晕了过去,至今未醒。

贺兰瓷总怀疑是陆无忧的手笔。

陆无忧对此笑而不语,只说:“别关心他了,来关心关心我们的儿子吧,捷报频传呢。”

阿归认祖归宗之后,在上京待了一阵子,对固守京畿实在没什么兴趣,干脆去了边关打北狄,战绩斐然,还抓了在工部挂名的倒霉周宁安一并去,负责研究攻城器械。

唯一没什么长进的大抵是贺兰瓷的亲哥贺兰简。

似乎无论时日如何变更,他都是一样的,不求上进,且由于妹妹和妹夫太过上进,他现在日子格外惬意,还入赘了门不错的亲事,上回贺兰瓷看见他又不知哪抱了只花纹斑驳的小猫,正和她的新嫂子一块快乐地逗弄着,贺兰简傻乐,他媳妇也傻乐,看见贺兰瓷还招呼她一起来逗猫。

贺兰瓷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抱错了。

然而他与她爹贺兰谨样貌确实又有几分相似,只是脾性没学到半分,她爹如今还在益州鞠躬尽瘁,恨不能为大雍出尽最后一份力,贺兰简连家业都不怎么过问……要说是小时候她爹对他们兄妹俩不闻不问,才导致他如今这样,但贺兰瓷却与他截然相反……总之,是个不解之谜。

陆无忧则安慰她道:“这世道有上进的人,自然也有不上进的人。你兄长这样,不管别人如何评价,至少他自己是逍遥自在的。”

贺兰瓷休沐,陆无忧也抽出一天空来,说着要不要带她去看看莲花潭,或是庙会烟火。

她很诚恳道:“留在府里吧。”

以往想去,是因为天天待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在不同,天天在府外忙碌,留在府里闲散度日,反而成了稀罕事。

陆无忧笑笑道:“也好,马上入夏了,可以去水榭坐坐。”

建好之后,贺兰瓷还是头一回过来看,坐在廊下,水风轻缓,水榭旁有刚长成的垂柳,垂丝入水,水面清澈如镜,碧波轻漾。

陆无忧道:“是不是还不错?我堂舅帮忙修的,花的银子不多。”

她看了会池塘中悠然自得的小鱼,忍不住道:“今年会试是你主考,那……”

陆无忧敲敲廊柱:“你怎么这还要聊公务。”

贺兰瓷噤声道:“……那就不说了。”

陆无忧也一顿,道:“算了,你想聊就聊吧。”

贺兰瓷道:“我发现我确实还是比较喜欢忙起来的时候。”

陆无忧奇道:“这还需要发现?”

贺兰瓷被他一噎,看向远处,转口道:“但也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陆无忧又敲了两下廊柱道:“贺兰大人,知道我爱听,都会用这种话哄我了。”

贺兰瓷坦然道:“说点实话罢了,没有在哄你。”

陆无忧笑着站起身,拍了一下水榭中间一个突兀的圆桌,只听咔嚓两声机括运转,从下面浮起了一口铜锅,他漫声道:“就知道你在这坐不住,所以特地叫人做的,回头未灵来了也可以用。”

……还真是古董羹无处不在。

然而贺兰瓷也确实喜欢。

很快,厨房里就端来了切好的菜,春暮夏初的晴好天里,坐在水榭中,听着风声水声,吃着咕嘟咕嘟热乎乎的古董羹确实很有偷得半日闲的快意。

似是从庙里求的,她有点意外。

因为陆无忧这个人,不大信神佛,她偶尔去庙中进香,陆无忧也只接送她,并不入内。

“……是庙里的?”

陆无忧点头道:“是回礼,我也没想到我发现得这么迟,打开看看。”

贺兰瓷微微迷惑,她拆开锦囊一看,里面放了张缘笺,陆无忧飘逸的字迹认真写着四个字。

——愿许来生。

贺兰瓷一怔,不过很快她摩挲着缘笺,笑起来:“这么肉麻,这都不像你了,不过……”

陆无忧道:“不是你先肉麻的?”

贺兰瓷:“……?”

陆无忧把他自己天天佩的荷包放在桌上,道:“你不会忘了吧。”

贺兰瓷只一眼就想起来了,不过佯装记不得道:“嗯?你让我想想?”

陆无忧直勾勾看向她:“你最好想起来。”

贺兰瓷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随手打开那个荷包,里面放着的缘笺早已泛黄,她的字迹,工工整整写着四个字。

——愿君无忧。

“这哪里肉麻,陆无忧不就是应该无忧无虑。”

此生无忧,来生无忧。

“想起你是什么时候送我的,我还天天戴着,就觉得肉麻得不得了。”陆无忧拿起那个浅粉的锦囊,低声道,“所以你到底愿不愿意?”

贺兰瓷道:“有笔吗?”

“嗯?”

“只许来生才不像你,要许不是应该写上生生世世吗?”贺兰瓷笑着道,“那我也是愿意的。”

【上京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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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汉机破星河英雄联盟之涅槃之旅捡个世子来冲喜人在东京抽卡降魔恶毒姐姐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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