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回来
乡下的时间过得快，九月份一过去，眨眼就到了冬天，这边是没有秋天的，单褂还没套上两天，下了场雨天就冷了，几乎不给人适应的时间。
下半年农活虽然少了，但杂七杂八的事情却不少，捉鱼，砍柴，交公粮，交任务猪，挖藕……越到年底越忙，其中统计工分和分粮是最麻烦的，一点都不能错，光五生产队就二十多户，加起来近三百口人，更别说整个牛塘大队有十一个生产队，上面还有公社，等公社里的领导班子开完会发话了，底下人才开始行动，一层磨着一层。
蔺家主要是蔺妈做主，蔺爸脾气软和，让他出去跟人家打交道，还不知道要排到哪年哪月，但蔺妈也没底气，她自己名字都不认识，更别说算数了，家里记工分的小本本，已经用乱七八糟的方式写满了，他们自己也不会算，每年都是记工员说多少就多少，那么多工分，队里又那么多人，急急忙忙之下，算多算少其实他们也不知道。
可惜有庆现在才一年级，那些算数啥的他都没弄明白。
好在今年有了褚曦，直接拿过蔺妈手里的本子，一个一个给她算清楚，怕出错算了三遍，最后告诉她咱家今年挣了多少工分，按工分制，他们家能拿多少粮食，多少玉米，多少土豆红薯……
蔺妈雄赳赳，气昂昂出去了，一连跑了半个月，才把家里东西给拿完，他们家还算早的，因为褚曦全都给算清楚了，记工员算了一遍对上号就过了，其他人家不放心，拉着记工员不放，非要人多算两遍。
因这事，蔺妈得意的不行，还给褚曦这个大功臣蒸了两个鸡蛋。
天冷这会儿也要上工，生产队里有个果园，队长怕树被冻坏了，还会让人将草搓成绳子给树干包起来，河坝也要加固，不然来年天气一暖下面的田就要遭殃了……
这么忙忙碌碌着，时间一下子就晃到了年底。
但在蔺宗麒回来之前，蔺家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不知怎么的，突然来了几个穿着军绿色衣服的陌生人跑到家里来盘问人口，看着不是好招惹的。
果然，还没问两句其中有个人直接开门见山道：“谁是褚三妮？有人举报你们家买卖人口，现在需要调查一下情况。”
一见这阵仗，蔺家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蔺妈，脸都白了，听了这话恨不得直接冲上去解释清楚，“你们……你们……是谁啊？可不能冤枉好人，啥买卖人口，那是我们家花彩礼娶得……”
穿着军绿色衣服的三人冷冷看了她一眼，站在中间的矮个子男人更是不客气开口，“褚三妮呢？事情我们需要问当事人。”
“我儿媳妇去娘家了，你们等着，我去把她叫回来……”
蔺有庆一路跑去十一生产队的，和褚曦在半路上碰了面，现在天黑的早，她也不会多留，其实也就是这几天回娘家回的频繁，主要是想趁着这几天下大雪不出工，她回家跟褚妈学学做衣服，明年她就要去随军了，到时候不会做衣服可不行。
于是这两天她就用上次剩下的布料给蔺宗麒做内裤练手，在褚妈身边有模有样学着。
蔺有庆看到褚曦，跑的鼻子都冻红了，不等她问，就急着一股脑将家里发生的事全说给她听，完了忙道：“嫂子，快回去看看，他们说要找你了解情况，咱家不会出事吧……”
买卖人口什么的他也不懂，但听着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前段时间还听说七生产队又有人被拉去批.斗。
褚曦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儿，她都在生产队住了这么久了，也没人觉得她有问题，怎么好好的都快过年了突然来了事，也不怪她多想，年底正是开表彰大会的时候，不管是七十年代还是后世，单位还是公司，都恨不得赶紧做出一番成绩出来，要是那几个人想逮着这个机会不放，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觉得有人跟蔺家过不去，不过褚曦还是拍拍有庆的脑袋，安慰道：“没事，有嫂子在呢，怕什么，走，我回去看看。”
“哎。”
听到褚曦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蔺有庆瞬间被安抚了，在他心里，嫂子是他们家最厉害的人，有她在，啥事都不用怕。
很有眼色的接过褚曦胳膊上的篮子，还体贴伸出手扶她。
褚曦不知道有庆的想法，不过，她确实没让小迷弟失望。
一路回了家，褚曦看到了有庆嘴里的大人物。
这三人确实看着不一般，身上军绿色的衣服，做的有点像军装，但又没军装的深沉，但看样子也不是普通人能穿的，蔺妈几个也不傻，所以面对这三人，嘴巴跟缝起来似的，都不会说话了，来来去去就那可怜巴巴的两句。
“那是我儿媳妇。”
“不是买的，俺给了彩礼。”
人家根本不搭理她。
倒是褚曦回来，三人一脸严肃的抛出好几个问题，“你什么时候被买来蔺家的？”
“有没有遭遇过暴力？”
“牵线人是谁？”
“褚三妮，我们希望你如实回答，放心，你不会有任何事情，我们了解清楚后会送你回家……”
这些问题几乎将蔺家定罪了，吓得蔺妈他们脸白了又白，生怕褚曦说了不好的话。
褚曦倒是一脸镇定，不急不缓回答，“我是改嫁进蔺家的，今年七月初进的门。”
“我婆婆他们对我很好。”
“给的两百块彩礼，我前婆婆和我妈也是同意的，过些日子我男人差不多就回来了，没有人口贩卖的事。”
但这三人似乎并不满意这些答案，不死心继续道：“我们知道你的情况，希望你不要隐瞒，像你这样被贩卖的女性很多，如果没有人站出来，以后会有更多女性遭遇这些，我们希望你勇敢一点。”
旁边的人跟着劝说：“如果你担心被人报复，这完全没必要，只要你说出来，我们就会帮助你，还会联系妇联给你在县城工厂安排一份工作，脱离这里……”
“不行，你们啥意思？我儿媳妇都怀孕了，你们还想把她往哪里送？”蔺妈急得出声。
担心褚曦被他们说服了。
工厂啊，多少人想去。
三个穿着军绿色衣服的男人听到蔺妈阻止，脸色立马沉了下来，正准备再劝说时，哪知就听到对面年轻女人对他们无奈一笑，“你们等等，我给你们看个东西。”
说完也不顾三人的反应，转身往自己屋走，蔺妈还以为她想走，试图伸出手拉，“你要干啥？你还真走啊？”
褚曦没理蔺妈，回屋拿了一沓信封出来，然后脸上挂起羞涩的笑，腼腆道：“这是我男人写给我的。”
抬头对他们解释道：“我男人他在外面当兵，我们俩的情况有些特殊，按理我们恐怕都上了户口本了，但没办法，他没时间在家，一直拖到现在，我真不是被买进来的。”
“我男人对我很好，能嫁给他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想脱离这里，别说是进工厂了，给我金山银山我也是不走的，我明年就要去随军了，你们要是不信，等我男人回来你们可以过来问他。”
“你们的好意我接受了，只是这真的是误会，看你们穿着，恐怕不是普通人，也不知道谁那么大的胆子，连你们都敢捉弄，害得白跑了一趟。”
三人听了没说话，他们拆开手里的信看，虽然都是拉家常的话，但能看的出来写信的这个男人对眼前这女人很关心，两人之间相处很愉快，感情相当不错的样子。
最后人走了，什么都没说，只不过出院子后三人互相对视一眼。
他们来之前想过女人不愿意走，但那是因为长期被打被关害怕了，已经失去了反抗，可现在来看，这女人却像是过得不错的样子。
“走吧，回去查查谁干的。”
“嗯”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不过是一些嫉妒心作祟的人故意使坏，这种事他们碰到过不少，有时候根本分不清真假，要不是知道这家有个当兵的和那些信，他们恐怕会直接将这家人带走问清楚。
褚曦安慰了蔺家人几句就回屋了。
这事她心里有数。
果然，隔几天张淑梅来看她时听到这事，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神色，然后压低声音说：“我怀疑就是那位干的，你都不知道，当初咱们一同割草的，最近都倒霉上了。”
“钱大婶的儿媳妇不知道被谁拾掇的，最近闹着分家，两个儿子还打起来了，钱大婶更是被误伤磕了头，刘家那妹子你知道吧，被人退婚了，给咱们打样的肖队长，男人跟一个寡妇搞上了……”
“我就更别提了，队长原本准备让我去记账的，因为领导被举报，这事也没着落了，她最近还缠上了周知青，周知青多厉害啊，我听说他家里可是当官的，来这里就是过渡，她倒是眼睛尖，可也不照照镜子……”
褚曦坐在床上，一边听一边摸着肚子，将近五个月，肚子里的孩子现在已经会胎动了。
她这一胎怀的好，人丰腴了些，别人怀孕变丑变黑的情况也没在她身上发生，皮肤依旧雪白干净，气色也极好，除了肚子鼓点，与之前几乎没有两样，甚至从背后看，根本看不出来她是个怀了孕的人。
蔺妈怀疑她肚子里的是女孩，说她肚子圆圆的，一般怀孕尖肚子才是男娃，褚曦也觉得自己怀的是女孩，没有缘由，就是有这种感觉，其实男孩女孩对她来说都一样，反正都是她孩子。
不过为了口粮，她打死都不承认，咬准说自己肚子里的就是儿子，蔺妈拿她没办法，只得每天一个鸡蛋伺候着。
现在月份大了，褚曦要每天一个鸡蛋，不给就说她男人爹不疼娘不爱……
蔺妈无法，只得黑着脸给她蒸。
褚曦听到张淑梅最后一句话，心里一突，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下意识抬起头看她，张淑梅没注意，翻着褚妈给宝宝做的衣服，一脸兴奋，“这也太可爱了吧，你婆婆手艺可真好。”
被她一打断，褚曦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看着她手里的小衣服，也跟着笑，“我婆婆才没那手艺呢，我妈做的。”
完了，两人又聊起孩子。
蔺宗麒是二十九号早上回来的，赶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半夜到达附近的市里，没有大巴车了，他干脆徒步走回来，整整走了一晚上，凌晨到的家，天是黑的，也不知道时间。
人回到家谁都没吵醒，自己去厨房烧了热水，他一身凉气，昨晚还下了雪，身上湿气散不去，怕冷到了房间里的褚曦，所以准备先洗个热水澡再去睡一觉。
褚曦睡得沉，蔺宗麒什么时候洗的澡，什么时候上的床她都不知道。
只是早上醒来，发现被窝里比平时要暖和的多。
也不知道是被子薄了还是在山里冷的缘故，褚曦哪怕每天晚上在被窝里放了瓷烫壶也没用，早上起来被子里依旧温温凉凉一片。
但今天被子里却散发着腾腾热气，迷迷糊糊躺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人，可能刚醒，脑子还有些懵，不仅没被吓到，还好奇扭过头去看，然后就看到一张冷峻的面庞。
熟悉的五官让记忆里男人模糊的样子渐渐清晰起来，甚至可能太长时间没见，感觉他好像还变得陌生了些。
因为凑的近，能看到男人闭着眼睛时睫毛卷起弧度，不过眼睛下面却印出一圈阴影，似乎没休息好。
褚曦没有翻过身，甚至将自己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突然感觉有些别扭。
她想过他回来，但没想到两人是以这样方式再次见面的，看着人，脑子里前几天就酝酿的甜言蜜语，还有平时写信时的亲密劲儿，这会儿仿佛都焉了。
感觉他和自己脑子里的那个人有点出入。
褚曦想要起来，她已经听到了外面蔺妈忙活的声音，扶着肚子，准备慢慢坐起来。
哪知轻轻一动，床就“咯吱”一声响。
心里一紧，小心翼翼扭过头看旁边，不出意外，对上了一双乌黑的眸子。
两人视线相碰，顿了几秒后，同时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自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