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放不走
陈凤年总以为,一次两次,顶多事不过三,她总有不耐烦的那天。
但很可惜,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
他本来是个一事无成的少爷,然而身心都得到照顾了,他的头脑便也日渐清明起来,白日寂静的时分,他在打完杜冷丁后会得到片刻的安宁,那时他就坐起来,努力看向窗外,他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太阳升起,看夕阳落下,他觉得他能想明白许多事情。
左腿的小腿骨动起来还是有点痛,不过还算运气好,在彻底打断的前一天柳先生的人带他跑了出来,可是出来他才知道爸爸、还有大哥二哥已经惨死,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只是觉得迷茫,柳先生的行程是很紧的,他知道他很忙,忙到连爸爸和大哥二哥的全套入殓都没法办,他连他们埋在哪儿都不知道。
腿脚不能动,那能动的就只剩了五官,陈凤年发觉自己的听觉变得灵敏了,或许是这里白天都不会有多少人来往,所以每次佩珑来的时候,他都能分辨出她是从哪个方向,她又拎了什么东西,又穿了什么样的鞋子。
她那鞋子一定是高跟,走在地上踢踢踏踏,听上去跟跳舞一样,不过也有点心急,是故意要他听在耳朵里的那种急。
比如现在,她已经走到了门口,还有几步就要上楼了。
人还没上阁楼,声音就先传过来。
“凤年,我来看你啦!”
陈凤年下意识地动了动嘴,想应她一声。
可是那嘴皮子只是动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
他们如今相处的模式就是老三样,上来先是伺候吃,然后就是伺候卫生,如果明天没有场子要她去,那今晚他们两个就可以各自睡一个整觉,她能搂着他睡满一晚上,睡熟了睡深了还会说梦话。
陈凤年每到那个钟点,一半时间都是干瞪眼不睡的,但是耳朵一直不闲着,听佩珑叽里咕噜地咕哝什么,有时还要拿住自己的指头,或是他的指头塞进嘴里磨牙,睡相是毫无防备的娇憨,那时候他的视线就会从天花板转向她,觉得她没有那么讨厌了。
他认为只有此刻的佩珑是毫无隐藏的,她在睡觉的时候才终于卸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
可是有时佩珑也不睡,是下了戏回家补过觉才过来的,然后情况就改成陈凤年装睡,但是装的也不长久,他每过三四个钟头就要打针,佩珑熟练地从床底下抽出柳先生留下的小药箱,抽了药水亲自给他打。
他不问,她不说,两个人都有一股子‘憋’的心劲,都在心里暗暗地抬举对方,看到底谁能坚持的最长,谁才是憋不住的那个。
可是他们想的一样,行动却是不一样。
王佩珑首先就觉得自己能安排的光阴非常苦短,让她‘憋’的很累。
万显山人是没在,可他的阴影无处不在,大晚上都有人打了电话过来,她那时正好在家,接起来问了声‘哪位’,对方也不说明是谁,只等确定是她的声音后,下一秒就挂了电话。
.......阿哥诶,这可是大晚上啊,换谁谁都遭不住,王佩珑放下电话,想明白后顿时就被吓出一身汗,是实打实地的被吓了一跳,而后便连着三天不敢出门,怕再有人大晚上地来查岗,她被万显山的手段搞的心脏嘣嘣乱跳,几乎要守着电话过日子了。
都是一通电话惹的祸,害她在小洋楼老老实实守了三天,除了丽都以外是哪里都没有去。
可老实不是她的本性,再说外头也总有人不肯让她老实下来,要催促着她去动。
老婆子不知道租界,但是丽都的路她认识,所以一大早就搭了车过来,老房子是不接电话线的,她只好亲自过来告诉她,就站在丽都门口,说希望小姐能过去看一眼,那位先生望着窗口望了三天,昨天晚上突然就跟发疯一样,而且不是正经疯子的那种疯法,具体的还是要她去看一看,她年纪大了,看到这种场面也有点压不住。
王佩珑一听这还了得,本来师兄还要留下来和她对一对新戏的脚本,她也摆摆手说不对了,下了戏就急三火四地赶过去,嘴巴上的胭脂都没擦干净,以至于红艳艳的,显得气色格外好,竟然叫陈凤年看见的时候还恍神了一下。
他前些天都没正眼看过她,都忘记了佩珑真正的身份——梨园出了名的花旦,越剧皇后啊!
可惜恍神过后,他还是老样子,眼珠瞪的老大,眼白也充斥了许多红血丝,整个人就保持着上半身一半坐起来的这个动作,直愣愣地对着墙壁瞪眼睛,一副中邪被魇住的模样,难怪婆子说不是寻常的发疯,这么看的话倒是有点精神癫狂,几近错乱的意思了。
嗓门明明就不大,还偏要装的强硬起来,陈凤年看见她,眼白不光是红,甚至还要喷火了,顺手扯过手边的枕头就朝她面门上丢,嘴里骂道:“说好的让我一个人死,你自己捡高枝,要飞就飞去吧!这时候还来做甚么!”
枕头就近扔到她的鞋尖前面,王佩珑就弯下去捡了,捡完却又被烫了一下,是凤年又把泡茶的搪瓷杯掼到了地上,里面的热水有一些弄到了她的鞋面上。
这回她可是没法再去捡了。
“走吧!你给我走!”当着她的面,陈凤年骂的越来越痛快,倒垃圾一样地往外倒:“就当我当初瞎了眼,被一个戏子勾了魂,现在你翻身得意了,还用得着你自贬身价跑来管我?!”
他一句一句地骂:“走吧!你走!从今天开始咱们一刀两断,我不要你了!”
王佩珑起先听他的话过分,心里还有点受不了,但她王佩珑是什么人,听着听着就平静了,都不用他再废话,一个转身就从楼梯上走了下去,又留他一个人在阁楼上,这样最好,他骂再多,门给他‘砰’地一关,想听也没人听了。
然后陈凤年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咳的震天响,咳完果然就不骂了。
他喘着粗气,盯着她离去的楼梯口,脑子很明白,可眼里依然充满了受伤,那眼神类似于被抛弃的幼犬,泛着湿漉漉的雾气。
他刚才骂的畅快,刹不住车一样的,心里知道结果,也终于骂走了最后一个愿意搭理他的人。
什么时候他成了这样的人,需要假模假式地贬低别人,诋毁别人,靠这个才能撑起自己的自尊,他分明记得他原来不是的啊。
这样不好,这样真的不好。
他自己知道,所以才更觉得可悲、可怜。
有什么顺着他的鼻尖淌过,一滴两滴,划过面颊和嘴唇,最后滴到被单上,漾成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小圈。
刚才咳的那么厉害都没人理他,门口似乎也安静了,再没有传来什么响动。
鼻头一酸,陈凤年呆呆地望着佩珑走过的地方看了许久,而后把头埋进膝盖里,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
正是放肆流泪之时,却是有一双手轻轻搭上肩膀,手背的皮肤细腻、白皙。
陈凤年抬头,这回是真的愣住,刚才是不可置信,此刻依然是不可置信,不知道佩珑为什么还在这里,她竟然还在这里。
王佩珑把手里的热毛巾摊开,敷到他眼睛上,然后仔细地给他擦干净了脸蛋,毛巾是热的,不过话是冷的:“我是戏子不假,不过也不见得就喜欢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指着鼻子骂,等下看你吃完饭打完针我就走,以后要死要活都随你,你这里我不来了。”
陈凤年被她这样一冷一热弄得早就晕了,就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回暖,一点点焕发了生机。
可是他到底心里记恨她,忍不住就要嘴硬:“那你现在还管我干什.......”
“那你要不要我管?”
王佩珑抢他一步,忽然压低了声音,干脆利落地就凑过去,凑的很近很近,两只大眼睛要看穿他一样:“你到底还要不要我?”
陈凤年猛地被她问住,只顾盯着她,脑中是一片乱麻。
“说啊!”她不放过他,大声质问:“是要、还是不要?!”
陈凤年有许久都没有作出回应,是切实地被她唬住了,心中隐隐地知道哪里不对劲,可是佩珑用语言激他,强迫他,他再不济,说到底也是个男人。
她对他好,他觉得可恶;她不来,他又觉得她是亏心。
可是这样总比没有好。
失去了她,这往后的日子也就丧失了许多可能性,这才是他最无法忍受的地方。
别人不了解,可佩珑那么聪明,大约是能猜到的。
他迫切地需要她,需要这种温暖。
他比任何人都离不开她。
真是一招神来之笔,片刻便将他打回原形,原来一切还是没变,他不过是瘦了点难看了点,骨子里仍旧是那个性情温和、耳根子软的好少爷。
——如果不是那么好的性情,如果不是那么好的男人,那她也不会这样要他,豁出去一样地就要他。
佩珑就在跟前,伸手就能触碰到,他也真的碰了,左手试探地按上她的背脊,声音也是试探,是对自己的怀疑。
明知自己跨入了一场由她设计、编织的陷阱,可他已经无能为力。
陈凤年露出苦笑,这一笑也出了他这些日子积攒的,最后一滴泪。
那一滴水珠掉在被单上,一样是不大不小的圈,似乎冥冥之中是某种隐喻,让他被生生圈死了,走不脱,逃不开。
把头埋进佩珑的怀里,他彻底投降了,认命般地,说:
“要的。”
然后不等她说话,他又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量,一下把她抱的紧紧的,又是重复,又是呢喃:“这次不行、不准走!不要走、不要再走了.......”
“好好好、我不走,不走......”
王佩珑刚才耍横倒挺厉害,此时反而显得不敢相信,连高兴都忘了,居然傻傻地又跟他确认一遍:“所以,你刚才说出来了是不是?”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他:“你真的.....要我?”
陈凤年直直的看向她:“要。”
“不会反悔吗?”
“不会。”
“万一以后有别的人来找你,要你回去怎么办?”
“不会的。”
“那如果是柳先生呢?”
“不要他。”
陈凤年心如槁木,在佩珑毫无死角的盘查中闭上了眼睛,时隔多日,她身上的暗香依然可以麻痹他的神经,叫他心醉,从前可以,现在也可以。
于是他口中来回反复,没做任何多余的修饰,只是说着:“从今以后,我只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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