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均田府兵本 闻报南阳失
“他们有怨言,但是无妨。”
“为何?”
莘迩淡淡答道:“因为臣有兵。”
豪族有怨言,莘迩有兵,所以无妨,这话听来居然好像有那么一点霸气,却这不是莘迩素来以仁义示人的惯用风格,左氏听了,怔了一怔,说道:“将军此话莫不是在说笑?”
莘迩笑道:“太后冰雪聪明,臣此言的确调笑之语。不过此言虽为调笑,然臣说‘无妨’却不是假话,只是‘无妨’的原因自非是因臣手中有兵,而是另外两个缘由。”
“冰雪聪明”的称赞引得左氏含羞一笑,她问道:“哪两个缘由?”
“均田制下,除按口数分给田地以外,其家有牛者,每头牛亦分给田亩若干,限以四头牛为最上限,再此外,其家有奴婢者,亦如按口数给田一般,也分给田亩,……那豪族大姓,哪家不是耕牛多有、奴婢成群?这样一来,首先,多数的郡县大姓其实并无损失,其次,就算是有损失,损失也不是很大,换言之,损失的,亦即被收为官有的其家之田亩数量尚能在他们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此其一也;为了弥补他们田亩上的损失,唐艾已令秦州各郡县的长吏,分别辟除此等豪族家的子弟出仕官寺,如有愿意从军者,亦按其材力,各给任用,此其二也。”
均田制这东西,比起创於本朝的占田制,存在一定的进步意义,但说白了,用后世的话讲,此制既然是“统治阶级”制定施行的制度,那么此制当然就不会背叛“统治阶级”的利益。比之占田制,此制的进步意义在於给豪强地主“兼并土地”设置了一个上限,同时,给底层的百姓设置了一个拥有田地数量的底线,如此而已。
往根本里说,此制固然是会得罪到极少数占有土地极多的那种“超级门阀、豪强”,可对於占了“统治阶级”大部分数量的那些地主、豪强,此制并无严重侵害到他们的利益。
——毕竟莘迩前世上学的时候,也是在课堂上学过“屠龙术”的,深知何为“统治阶级”,何为“被统治阶级”,在如今这么个时代背景下,在只能依靠地主、士绅来稳固统治的客观条件下,他自然是不会蠢到去得罪整个地主、士绅阶层,就算他对底层的百姓深怀同情,对底层百姓的苦难感同身受,他也不能感情用事,最多在施政上对底层百姓多加些照顾就是。
听了莘迩的回答,左氏想了一想,说道:“将军的意思是,一则豪族受的损失不大,二来将军且给予了他们家族子弟能额外出仕做官的补偿,因是他们虽有怨言,但未到为患的地步?”
“臣正是此意。”
左氏轻轻地吐了口气,说道:“将军,决定试行均田制於秦州、朔方郡等地的时候,大王还没有亲政,这道令旨是我下的,令旨下了以后,便是将军那会儿还在谷阴之时,朝中反对的声音就不小,……将军离开谷阴,到金城设军府以后,朝中对此非议的声浪更大了,就连大王,也有些被非议说动。我这次来秦州巡视民情,来前,大王就与我说,请我看一看均田制在秦州的施行状况。今闻了将军此话,等我回去谷阴,便这般答复於大王罢,叫他把心放下!”
莘迩心道:“朝中对均田制的非议,我自是知悉,但张浑、孙衍等有识之士对此制都是赞成的,如此,便是那些不知趣,只看到自家碗中的短见之徒们再是反对,又有何用?”因为左氏提到了令狐乐,他不愿在左氏面前多说令狐乐,遂微微一笑,只说道,“太后可以请大王尽管宽心。”想起一事,笑道,“大王不是对臣所设立的府兵制十分赞许么?”
“是啊。大王常说,府兵此制,藏兵於民,诚如将军建言设立此制时所讲的那句话:‘耕战一体’。无事耕桑,有时则举国皆兵。有了府兵制,等於是国家一下子多出了十万雄兵。”
“太后可以告诉大王,等到均田制在定西全面推行开来以后,定西就不仅仅是只多了十万雄兵,并且在军资供应上,还会远比现在轻松。”
左氏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莘迩把他的长远构想道出,回答左氏,说道:“太后,国家把地分给了百姓,百姓得了好处,那百姓来做府兵,还需要国家再供给他们军械等物么?”
“将军是说?”
莘迩答道:“等均田制在河州、陇州、沙州等地全面推开落实之后,再应募入郎将府的府兵,他们所用的军械、战马等物,及平常集合操练所需的吃食等,就可令之自备,不需国家再出了,这不就为国家省下了一大笔的军费开支么?……当然,臣刚才说的是平常时候,若是遇到战时,粮饷、犒赏、抚恤等费用,臣以为国家自然还是要出的。”
事实上,莘迩原本时空中,之所以会有府兵制的出现,其经济基础正是均田制。只不过,现而下在定西,莘迩是先试行的府兵制,然后才试行的均田制,把两者的次序给反了过来,所以如今定西的府兵制,军械、战马等方面,多是由郎将府发给府兵们使用的,但等到均田制全面推行以后,军械、战马等当然也就要如莘迩原本时空的那个府兵制一样,由府兵自备了。
左氏到底临朝多年,深知军费开支,着实是占了定西每年支出的大头,听到莘迩此话,她眼前一亮,欣喜说道:“要能这样,那可真是太好了!省下来的钱,……”
莘迩笑道:“省下来的钱可以用来发展民生。太后,你没有去过沙州,那里极度缺水,农桑等业主要依赖沟渠引水,然而前朝留下的暗渠等水利泰半年久失修,这就导致当地昔日的良田而今不得不荒废。上次臣讨伐龟兹、鄯善等西域诸国,路经沙州的敦煌等郡,触目所见,田地荒芜,为黄沙覆盖,看的臣真是心痛。国家若能在军费上省下一笔开支,第一条,就可用之重修沙州的暗渠,包括陇州、河州、秦州,也都可以大兴水利,并且同时建设道路,以方便商贾来往。一手农桑,一手货殖,两手并重,太后,苦干上几年,等到有了成果那时,臣相信,定西一定会大变样的,谁还敢再说咱们定西贫瘠?说不得,也是个塞上江南了!”
说着,莘迩畅快大笑。
左氏想到了可以发展民生,她信佛,也想到了可以用省下的那笔钱开凿佛窟,但在听了莘迩的这一番畅想以后,她记起莘迩对凿窟、建佛像此类之事,一直都是怀排斥、反对态度的,遂也就不再提自己的这个念头,温顺地附和莘迩的话,抿嘴笑道:“要能成塞上江南,则我定西百姓都得感谢将军!说起江南,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只闻那里水乡柔情,建康名都,海内名重,城内外衣冠云集,也不知这江南、这建康到底是何模样?”话语里透出憧憬之味。
“太后若想去江南,想去建康,这有何难?”
“哦?”
“早晚一日,臣会带着太后,临幸建康,江南风景,太后想看什么,臣就请太后看什么!”
建康是唐国天子所在之地,定西作为唐的藩国,左氏即便是去到江南,也是“朝觐”,何来“临幸”之语?左氏只当莘迩这话是开玩笑,也就没有纠正他的这个“错误”,便凑趣说道:“那我可就等着将军实现承诺了!”
“臣是什么样的人,太后还不知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个承诺,臣必会为太后实现。”
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出城已四五里地,再前行不远,即到左氏此行视察民情的目的地,一个名叫苍泉聚的乡里。这个乡里,是莘迩精心选出,供左氏巡视的。就整个襄武县境内的诸多乡里而言,这个乡里算是比较富庶的一个,而且此个乡里住的都是唐人,不像别的乡里,都是唐、胡杂居。却就在此时,数骑从后头追来,到车驾近处,被扈从的殿后部队拦下。
拦下后,那殿后部队的军吏问清了那数骑的来意,赶将上前,报与左氏:“秦州刺史唐艾遣吏求见征西将军。”
莘迩说道:“太后青州再次稍等,臣去问问何事。”
左氏应道:“好。”目送莘迩驱马离开车边,她把车帘暂且放下,心道,“适才出城时,就有人在等阿瓜,与他说了些什么,这会儿唐艾又遣吏来追,却不知这两件事有无联系?如果有联系,又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两件事”其实无有联系,城中等莘迩的那人不是秦州州府的府吏,是莘迩城外营中的军吏,给莘迩禀报的是一件军务,但唐艾所遣追莘迩此吏,却的确是有件大事转禀莘迩。
莘迩见到这吏,听他说完,神色微变,盯住他,说道:“你说什么?”
这吏重复了一遍,说道:“启禀将军,唐使君刚接到的从关中传来的情报,南阳失陷了。”
“何时失陷了?”
“情报是四天前从咸阳发出来的,情报上说的是两天前南阳失陷,也就是说,南阳是六天前失陷的。”
莘迩面色阴晴不定,过了片刻,问道:“桓若现在何处?是生是死?”
“情报上没有细说,只说南阳失陷之后,荆州兵突围得出,然伤亡甚重,至於桓若是生是死,尚且不知。”
莘迩问道:“蒲獾孙部呢?现在何处?”
“情报上说,打下南阳郡以后,蒲獾孙目前暂停驻南阳。”
莘迩问道:“桓荆州那边是何动静?”
“情报上无有言及。”
莘迩说道:“你先去回去,告诉千里,就说我马上就去州府。”
“诺。”
这吏带着从骑,转马回去襄武县城。
莘迩返至左氏车边,说道:“太后,是一道军报,南阳失陷了。”
车帘掀开,露出了左氏吃惊的面容。
她说道:“南阳?我从谷阴南下秦州前,也就是十来天前,将军不是才给朝中通报过南阳的近况么?说蒲獾孙、桓若两军对垒城外、城内,僵持不下,却怎么忽就失陷了?”
“南阳失陷,实则并不奇怪。”
“为何不奇怪?”
莘迩答道:“自今天子登基建康以后,江左新朝因见桓荆州日渐势大於荆州,担心会重演之前几次的荆州兵临建康,胁迫朝廷的故事,於是决定组建一支号为‘北府’的新军,以制衡桓荆州。这件事,臣早前就已经奏报与过太后,太后是知道的。却也正亦因此故,桓荆州不能再如之前那样,全力支援南阳的桓若,他分了不少的兵马驻扎荆州东界,作为对扬州的防备。桓荆州无法全力支援桓若,蒲茂却在用兵徐州之余,没有断过给蒲洛孤的援助。此消彼长,南阳失陷不足为奇。……只是,臣没有想到,会失陷得这么快!”
程昼登基以后,江左朝廷开始在扬州组建新军。江左不像定西,还没有废止营户制,兵士在江左的政治地位是极低的,被视为贱,是以江左的土著百姓宁愿依附豪强大姓为徒附,也不愿当兵。故此,江左朝廷的这支新军,其招募的对象与荆州兵的精锐西府兵一样,都是北下的流民,或言之,是北下的流民帅,——荆州的西府兵和江左朝廷这支还在编练的北府新军,在招募兵卒方面,与通常的部队不同,不是面向单个的人招募的,它们招募的对象是拥有一定武装部曲的流民帅,从这个层面讲,与其说它们是“召兵”,不如说它们是“召将”,这且不必多说。只说北人本就比南人尚武,招募的又是流民帅,也就是成建制的武装流民集团,一旦这支新军组成,也就是说,不用怎么操练,其战力就必定相当可观,因是桓蒙现如今对扬州在编的这支新军是非常警惕的,对新军警惕,不免对南阳就会支援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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