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尾声(周日更新番外)
大魏与乌托的这场战争,最终是赢了。
乌托战败后,乌托国主亲自写下降书,令皇子与使者前来请罪。承诺未来百年,绝不主动发兵,与大魏结盟,成为大魏的附属国。并将皇子留在大魏作为质子,以示归服。
昭康帝大悦,率兵前去疆场的将士,皆有赏赐,其中更封武安侯禾晏为将,官至三品,赐号归月。从此后,她就是大魏史上,第一位名正言顺的女将军。
院落里,禾绥望着门前堆起来的贺礼犯了愁,只道:“布匹和米粮,尚且可以久放,这些瓜果怎么办?家中人口不多,只怕还没吃完就放坏了。”
禾云生瞅了一眼:“往姐夫家送呗,姐夫家人多。不过,爹,你担心吃不吃得完这种事,根本就是在侮辱禾晏的饭量。”
“有你这么说你姐姐的!”禾绥一巴掌给他拍一边儿去,“快把厨房里的汤给晏晏端过去!”
禾云生翻了个白眼,认命的往厨房去了。
禾晏正坐在屋里看禾云生最近的功课,肖珏坐在她身侧,她如今走路极不方便,腿上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偏又不是个能坐得下来的性子,每日能被白容微和禾绥念上一百回。
正坐着,禾云生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捧着个瓷盆,放到禾晏面前,没好气的道:“爹亲自给你炖的骨头汤,喝吧。”
“怎么又是骨头汤?”禾晏闻言面色一苦,她原本是不挑食的,架不住这一天三顿顿顿骨头汤,望着那比脸还要大的汤盆,胃里都要泛出油花来了。
“你不是伤了腿吗?爹说吃什么补什么,你好好补补吧。”顿了顿,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教训道:“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既然腿上有伤,没事就不要乱跑,好好在家中休养不成?皇上都准了你的假,你怎么都不把自己的身子当身子……”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比禾绥还像个爹,禾晏忍无可忍,把求救的目光看向肖珏。可这人明明看到了她的窘迫,竟然只坐着,云淡风轻的喝茶。
禾云生说完了,还要问肖珏:“姐夫,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肖珏悠悠回答:“不错。”
“你听到没有,禾晏,”禾云生有了人撑腰,底气越发足了,“你懂点事吧!”
“我……”
“不说了,我喂香香去了。”禾云生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自己畅快了,丢下一句:“把汤喝完啊,爹亲手做的,一滴都不能剩。”出了门。
禾晏见他出去了,瞪着眼前那碗汤,终是看向肖珏:“肖珏……”
“不行。”这人回答的很无情。
禾晏看着他,有点头疼:“肖都督,你这是公报私仇,这都多久了,还生气呢?”
他扬眉:“我没有生气。”
禾晏望着望着,突然想到,上一次她想起肖珏生气的时候,还是在吉郡的营帐中。
那是她带着两千兵士假降的那日,燕家军里有人激不住乌托人挑衅,一时冲动,使得计划临时生变,她在城里,夺了乌托人的刀同他们拼杀。城外的兵马进不来,得有人去将城门打开。她和江蛟王霸三人往城楼边走边战。
将士永远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寡不敌众,就会落于下风,要往城楼边跑,势必会被当成靶子。
禾晏也受了伤。
她的腿被乌托人的刀砍伤,刀伤深可见骨,每走一步,伤口拉扯着筋肉,钻心的疼。王霸和江蛟都怕她坚持不了多久,但她竟然坚持下来了。
城门最终是开了,等在城外的兵马终于进城,他们打了胜仗。
禾晏下马的时候,右腿已经没了知觉。长时间的活动,血将裤子全部染红,布料同血肉黏在一起,撕下来的时候,连带着皮肉,让人看一眼都头皮发麻。
林双鹤在看到禾晏的伤口的第一时间,脸色就白了。令人将她扶到营帐中去,禾晏那时候已经流了太多血,一倒在塌上,就困得要命,几乎睁不开眼睛。昏昏沉沉的时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没有活着回去,食言而肥,肖珏一定又要生气了。
她其实不怕肖珏生气,盖因肖珏虽然是比她容易生气了一点,但还是很好哄的。
但她又怕肖珏真的生气,因为禾晏心里也清楚,他过去,其实也从未是真的生她气。
林双鹤在她帐中忙碌了一天一夜,禾晏醒来的时候,帐中的灯火微微摇曳,有人靠着床坐在地上打瞌睡,禾晏一动弹,他就醒了。
“哎,林兄,”禾晏扯了个笑,嗓音有些干涩,“朋友妻不可戏,你在这跟我睡了一夜?”
她居然还有心思玩笑,林双鹤只看着她,神情严肃,道:“禾晏,你必须休息。”
林双鹤救人救的凶险,她的命是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只是命虽然保住了,如果不好好休息,还如从前一般蹦蹦跳跳,那么她的这条腿,极有可能日后都保不住了。
禾晏脸色苍白,对着他笑了笑,“那可不行,仗还没打完呢。”
正如燕贺临终前,明知道剧烈活动会让毒性蔓延的更快,会成为他的催命符,他却仍要带伤上阵一样,禾晏同样如此。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若是不抓紧机会,让乌托人得了反扑的机会,就会很麻烦。
“你给我包扎紧一点,”禾晏道:“尽量不要影响我在战场上出风头。”
“你不怕,你的右腿……”
“大不了就是个跛子,”禾晏笑道:“而且,这不还有可能没事嘛。”
她挣扎着起身,没有任何停顿的安排接下来的战事。
林双鹤一度认为,禾晏的腿是真的保不住了。
但禾晏到底是比燕贺幸运一点。
从吉郡到朔京的归途,林双鹤将毕生所学都用在了禾晏身上。一开始,禾晏的情况是真的糟糕,糟糕到林双鹤写信的时候,都不知道如何落笔,到后来,禾晏好了一点,他倒是在回信中将禾晏的情况和盘托出,结果偏偏驿站那头出了岔子,令肖珏担心了许多日。
不过这腿伤,如今是得要好好养养。
禾晏望着他:“你真没生气?”
肖珏专心的望着面前的茶。
她倏而捂住胸口:“哎,我的腿……”
一瞬间,这人忙朝她看来,见她如此装模作样,动作一顿,嗤道:“你伤的是腿,捂什么胸。”
“疼的是腿,痛的是心。”禾晏幽怨的望着他,“我本来就已经很受伤了,你还如此冷漠……”
明知道面前人的谎话跟唱戏的似的张口就来,他还是叹了口气,终是走到她面前坐下,问:“痛得厉害?”
禾晏正色道:“不错,但你要是说两句关心慰问的话,可能也就不痛了。”
肖珏:“……”
他又被气笑了。
见他笑了,禾晏就托腮瞧着他,拉着他的袖子道:“好了,肖都督,不要生气了。下回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不拿自己的性命玩笑,这回让你担心了这么久,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那驿站都还能出错啊!”
害她背了这口黑锅。
肖珏视线落在她身上,这人脸上嬉皮笑脸的,全然瞧不出半点沮丧,却不知那时候找不到她时,自己内心的恐惧。
他也不是生气,更多的,大抵是在对方陷入危险时,对自己帮不上忙的无力罢了。
可他也清楚,倘若再来一次,禾晏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换做是他也一样。
但她还在,能够在自己面前欢喜打闹,就已经是上天的厚待,足够了。
过了片刻,他看向禾晏,弯了弯唇,“好。”
禾晏大喜:“这就对了嘛,我……”
“但我不会帮你喝完这碗汤。”
“……”
禾晏:“肖珏,你真的很小气。”
……
又过了两日,禾晏同肖珏去看了夏承秀。
禾晏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哀伤的,郁郁寡欢的姑娘,但出乎她的意料,夏承秀看起来,竟还不错。
禾晏看到她的时候,她正摇着一只红漆小鼓,逗着竹篮里的婴孩。婴孩睁着眼睛,眼睛随着那只小鼓转个不停,嘴里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夏承秀被他逗得发笑。
禾晏唤了一声:“承秀姑娘。”夏承秀才看到她,讶然一刻,随即道:“禾姑娘。”
夏承秀瘦了许多,显得衣裳极宽大,不过瞧着脸色尚好,不知是不是做了母亲的缘故,越发温柔。禾晏原本想着要如何安慰她,才能让夏承秀心中好受一些,如今瞧见了,才发现自己原本准备的话,似是都用不上。
“承秀姑娘,这些日子还好吗?”禾晏想了许久,终是只问了这么一句。
“尚好。”夏承秀笑道:“有慕夏陪着,日子也不算难捱。”
禾晏闻言有些难受,夏承秀看着她,反倒笑了,“禾姑娘,不必为我难过。刚得知燕贺的消息时,我是难以接受,甚至想着,随他一走了之。不过如今有了慕夏,原先一些执念,渐渐也就消散了。”
“当年嫁给燕贺时,我就知道,或许会有这么一日。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早。”她低头笑笑,“但既然选择了,也没什么好说的。燕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也要好好生活。”她看向篮里的慕夏,“我想,上天对我也不算太过残忍,至少,让我还有慕夏。”
她本就活的通透,有些话不必禾晏说,夏承秀自己也明白。只是,禾晏想,有时候过分的聪慧与懂事,或许才更让人觉得心疼。
她又与夏承秀说了一阵子话,才起身告辞。
这之后,禾晏又去了洪山家中。
洪山不像石头与黄雄,家中尚有幼弟和老母。洪山的母亲日日以泪洗面,禾晏帮忙寻了学馆,让洪山的弟弟能够上学,又将他母亲家中的用度给接济过来。正如夏承秀所说,死去的人已经不在了,留下来的人也得好好生活。
她能帮洪山做的,无非也就是替他照顾他的家人。
……
冬日,临江的酒家,写着“酒”字的旗帜被风吹得飞扬。有手提大刀的壮汉走到卖酒的妇人面前,粗声粗气的问道:“可有杏花酒?”
妇人抬头望去,见这莽汉脸上带着刀疤,匪气纵横的模样,一时有些畏惧,小声道:“对不住客官,冬日里没有杏花酒,只有黄酒。”
她以为这凶神恶煞的汉子必然要生气,没想到他只道:“来三碗黄酒。”将酒钱放在桌上,径自往里走了。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匆匆起身,走到酒坛边拿木舀盛酒去。
王霸望着这不大的酒坊,神色沉默。
来这里前他去了一趟匪寨,将此行挣得赏银交给了兄弟,告知他们日后都不要打劫,瞧寨子如今种种地养养鱼过得也很好,刀口舔血的生活,今后都不要再碰了。
去九川的时候,黄雄曾同他说起过这间临江的酒家中,杏花酒格外清甜馥郁。承诺等打完仗回来,就请他在这里喝酒。他欣然答应,但如今,来这里喝酒的,也只有他一人罢了。
时光倏忽而过,没有留下痕迹,却又处处都是痕迹。他不再如当年刚进军营那般,凶狠好斗,寨子里的小孩们说,他现在变得温和了许多。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样,也挺好。
能活着回来,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被上天偏爱了。
三碗酒很快端了上来,自家酿的黄酒,酒水看起来浑浊,泛着朴实的辛辣,他一仰头,将面前碗里的酒全灌了下去。喉咙至小腹,立刻如灼烧般的滚烫起来。
“老哥,”他一抹嘴巴,吐出一口酒气,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酒不错。”
无人回答他。
片刻后,他又端起剩余的两碗酒,走到窗前。窗前,一株细柳随风摇曳,冬日里,枝叶都光秃秃的,可再过不了多久,春日到来,这里又会生出新绿。
他反手,将两碗酒倒进柳树前的土地里,酒水一点点渗进去。
他默默看了半晌,低声道:“也请你尝尝。”
……
城东的面馆里,忙碌的少女已经换上了浅蓝色的袄裙,衣裳边上绣了一圈茸茸兔毛,发髻里插着同色的绒花,将本就清秀的脸庞衬的更加娇俏。
越是到了冬日,面馆的生意越好。寒冬腊月的清晨,早上起来吃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就能从心里生出暖呼呼的熨帖。
孙小兰忙的脚不沾地,最后一碗面送上,方能暂时的歇一歇,她正拿着帕子擦额上的汗水,冷不防地,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个有些黑俊的少年,从街边走过,孙小兰瞧着面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随即想起来,今年春日开头,她曾见过这少年一面,同行的还有一位寡言的清俊少年,他们走后,桌上留下了一盆山桃花。
少女的心中,倏而生出一阵欣喜,就要开口叫住他,身后有人道:“小姑娘,这里再要一碗阳春面——”
孙小兰嘴里应着,再抬头去看,就见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早已没有了那个影子。
人呢?
身后的催促声令她无心多想,只暗道,罢了,这两个少年既然在朔京,日后必然还有相见的机会。指不定,过几日,他们就来这面馆了。
思及此,她心中又高兴起来。人声鼎沸中,唯有摆在面馆木柜前的那盆山桃花,冬日伶仃萧索,而花盆上描摹的妍丽鲜明,似是春日烂漫。
……
雪将屋檐压得重重。
禾晏从兵务府中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虽腿上有伤,昭康帝也暂时准了她病假,可九川吉郡一战后,后续的军务繁忙,她还是得去兵务府中和诸位同僚议事帮忙。青梅不方便,白日里出来的时候,就是赤乌送她。不过今日呆的时日久了些,出来的时候,已经这般晚了。
兵务府中,就剩下她一人,禾晏拄着拐棍出来,正想着去请人找辆马车,就看见台阶上站着一人,一身皎月色墨绣暗纹锦服,站在雪里,似将雪地都映亮。
“肖珏!”禾晏冲他挥了挥手。
他笑了一下,走上前来。
“你今日怎么有空?”禾晏待他走近,才问。要说她在兵务府忙的要命,肖珏比她还要忙。
“知道你还没回去,就来接你。”他道。
禾晏忙挽住他的胳膊,一手扶着拐棍,跳一跳的单腿往前蹦。
她自己并未觉得有什么,要说腿伤其实已经好了许多,只是林双鹤不知道对肖珏说了什么夸大其词的话……总之,很多时候,禾晏都觉得自己如今的日子,过的仿佛一个残废。
她走了两步,肖珏突然停了下来。禾晏问:“怎么了?”
他目光落在禾晏的拐棍上,想了想,走到禾晏身前,微微蹲下身,道:“上来吧。”
“你……你要背我?”禾晏问。
“快点。”
“这不好吧,”禾晏踌躇了一下,“这里是兵务府,我每日要来这里务工的,这要是被人瞧见,损了我的一世清名。旁人都知道我在九川的时候是如何勇武无敌,回头一看妈呀,我连走路都要人背,岂不是很没面子……”
“你上不上来?”
禾晏道:“上上上!”
她往前一扑,两只手搂住肖珏的脖子,被肖珏轻而易举的背起来。
肖珏背着她继续往外走,禾晏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就算不管我的清誉,你的清誉呢?别人会不会说,大魏的玉面都督活阎王看着威风,哎呀,其实在家里是个妻管严……”
“禾大小姐,”肖珏声音很平淡,“你不想说话的时候,可以不说话。”
禾晏道:“你承认你自己是个妻管严了?”
这种时候,肖珏一般都懒得搭理她。
夜里风声阵阵,走在路上,清冷的很,他的脊背却温暖宽厚,似是可以撑起整个未来。
禾晏心道,肖珏果真是比禾云生厉害的,禾云生要是背她走这么长的路,应该早就骂人了,还要嫌她重。
“肖都督,”禾晏的声音轻轻的,呼出的热气喷在他颈边,带着毛茸茸的痒意,“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背姑娘?”
肖珏的声音很冷酷,“你是姑娘吗?”
无人瞧见,他微微弯起的嘴角,和眸中如水般动人的宠溺。
“我不是姑娘吗?”禾晏疑惑的开口:“那你喜欢的难道是个男人?”
肖珏不说话了。
许是跟他在一起久了,禾晏如今气人的本事,日渐增长。有时候肖珏也说不过她,但又或许,是懒得与她争执罢了。
她赢了一局,便得意洋洋起来。
夜色空寂,雪与月亮是一样的银白,这一头安静,那一头街道连着夜市,灯火阑珊。
他们背对着热闹行走,沿途街角,挂在檐下的残灯映亮雪地,有人家后院种的梅树开花,从篱笆里疏疏的伸出一点,颤巍巍的美丽。
风雪无端,她的心情却宁静,回家的路上,夜色正美。
她趴在肖珏的背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叫他:“肖珏。”
他“嗯”了一声,听见禾晏道:“你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的月亮,和现在会有什么不同?”
肖珏一顿。
“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
“我想看看几十年后的月亮,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肖珏抬眸望去,凉月如眉,梨花点雪,背上人的声音温软安静,伏在他背上的时候,让人安心。
“我也想知道。”他眸色柔和下来,潋滟如秋水,轻声开口:“所以……一起看吧。”
一起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的月亮。
禾晏嘴角慢慢翘起来。
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十年后的街道已经不是这个模样,或许二十年后的风雪比现在更凉,或许五十年后她和肖珏都已经白发苍苍。
但月亮或许和今夜没什么不同。
就算是有不同,也没关系。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山长水远,世事故人,眼下她是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她永远喜欢月亮。
一朵雪花落在面前人的发梢,禾晏轻轻替他拂去。
只觉寻常多少,月明风细,今夜偏佳。
“回家吧。”她笑眯眯的催促。
“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