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弗格斯
第八十二章弗格斯
但柳余还是一直站着。
雨淅淅沥沥地下,打在身上又湿又冷,可心里总有股拗劲梗着,让她的脚像生了根,牢牢扎在地上,半步都不肯挪开。
雨下了一整夜。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彩照到身上时,柳余彻底地清醒了。
再没有什么盖亚·莱斯利。
如果有,也不过是存在在神几万年记忆长河里最微末的一段,他保护了她,却不会有更多了。
这时,一辆黄金马车从外驶入神殿的广场,车身上的日月徽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布鲁斯主教的白胡子飘出窗外。
他将头探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广场中央的金发少女。
湿漉漉的长发包裹着她,她面色苍白,眼神无助,像只刚失了祜的、瑟瑟发抖的幼鸟。
一根巨大的石柱倒在地上,恰好避开了她。
“弗格斯小姐,这是……”
布鲁斯主教推开车门,下了车。
广场中央乌压压匍匐着一地的人。
他们看起来狼狈极了,全身上下都浸泡在雨水里,凑近还能闻到一股酸臭的气息。
他们面色惊惧,神情仓惶,有的在轻声祈祷,声音嘶哑,有的……已经昏了过去。
十来根大理石柱像是遭遇了巨大的风暴,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一个个深坑露出来,满目疮痍。
“马兰大人,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又问马兰。
一身黑衣的马兰抬头,他眼眶通红,神情沮丧,撇过头,像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是神!是天神发怒!天神发怒了!……”
爱德华教授跳了起来,“我们惹怒了天神!艾尔伦大陆将再也不得安宁,噢天哪……”
他失声痛哭起来。
“罗芙洛教授,你说。”
罗芙洛教授神情还算镇定,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昨夜,马兰大人领着神使们将渎神者绑上火刑柱,火烧起时,狂风暴雨也来了!它将大火熄灭,让石柱坍塌……”
“胡闹!马兰,这就是你昨天坚持让我出门的理由吗?”
布鲁斯主教颤颤巍巍地走到柳余面前,“弗格斯小姐,我为他们的残忍和暴虐,向您道歉。”
这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在她面前低下了他一贯高贵的头颅,可柳余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他有什么错呢?
这些人,又有什么错呢?
他们不过是被教坏了。
始作俑者,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啊。
柳余看向了天空,这一夜的雨没有在天空留下任何痕迹,太阳金灿灿地照着大地。
你也在看着吗?
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教化下的信众。
“如果……”她开口,“昨晚被绑在火刑柱上的,是你们的亲人或情人,你们也会干看着吗?”
“当然!”
马兰站起身来,“……十六年前,我的父亲,一个车夫,他驾驶马车经过城池时,没有控制好车头,让马车冲撞了神像,当晚,他就在自己的房间自焚。
我和母亲就站在屋外,看着我们的房子陷入一片火海。”
“我很自豪,为我有这样一个父亲。”
他眼神狂热,“而我也在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柳余却不愿再听下去。
她抬脚往外走,经过马兰大人时,脚步顿了顿。
“我可怜您。
“她道,“为您的父亲,还有马兰大人您,感到可怜。”
“可怜?”
马兰大人微笑了起来,“可我也觉得您可怜,弗格斯小姐。”
“您总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被圈养的猪羊,只有您一个人清醒。
可您没有信仰,您什么都没有,您有的,只是贪婪和欲望。
您感到幸福吗?
我们很幸福。”
柳余挺直了背脊。
“我的信仰,是我自己。”
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坦白了自己,“除此之外,谁也不信。”
“滚开!异教徒!”
“神殿不欢迎你!”
连和善的布鲁斯大人都板起了脸:
“弗格斯小姐,看在神的份上,您从前的欺骗我们都不再计较,神殿只为光明信徒敞开大门,还请您……离开。”
“当然。”
柳余颔首。
她也不想再待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派一辆马车,我要将行礼带走。”
“罗芙洛教授,带她去。”
行李收拾起来并不难,藤箱内许多大件还没未取出,柳余只需要将衣服和零碎的几样塞进去,就都干净了。
临走时,她盯着爬梯发了会呆,突然想起,她和盖亚·莱斯利曾经靠着这个地方亲吻。
她拉着他,摸她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那时,他耳朵红得像要烧起来,十分可爱。
啊,真可惜。
石像也不知道去哪了,还有她的金色鸢尾花。
“姐姐在想莱斯利先生?”
这时,娜塔西从门口走了进来。
她用手碰了碰壁橱上空了的鸟笼。
“啾啾它总是跑得很快,先是我,再是你,最后……是神。”
“它叫斑斑。”
柳余冷冷地道。
“姐姐看起来,倒是不怎么怪它。”
“我没为它做过什么,它在我这,是自由的。”
柳余永远记得,斑斑冒着生命危险出来救她的一幕。
“该走了。”
罗芙洛教授在一边提醒。
柳余提起藤箱,娜塔西朝她拎起裙摆:
“再见,贝莉娅姐姐。”
“不,我希望,我们再也不见。”
柳余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她发现,娜塔西有点不一样了。
她那双总是含着泪水的眼睛里,开始出现了野心——她不再像书中那样无害,起码在纳斯雪山之巅,她就曾经挠了她一爪子。
虽然这爪子没什么用。
人会变吗?
当然会。
柳余一向相信,条件优渥、对生活游刃有余的人,更有余地去表现善良,因为,他们不需要像狼一样争夺。
“贝莉娅姐姐还是这么咄咄逼人呢。”
柳余笑了一下:
“娜塔西,你这样,倒是比之前哭哭啼啼来得顺眼。
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伦纳德叔叔没有遗产留下来,他也不是我母亲害死的。
另外,也别再叫我姐姐。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把你当妹妹。
弗格斯家,不再欢迎你。”
娜塔西显然不信,不过,她还是亲切地祝福她好。
在柳余快要跨出房门时,她突然扬高了声音:
“贝莉娅,我一定、一定会走到他的身边去的。
也希望您记得,您说过,您不信仰光明。”
“娜塔西,你是怕我回来和你抢?”
柳余回过身,朝她露出个甜美的笑容。
娜塔西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知道,贝莉娅接下来的话,绝对不是她爱听的。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娜塔西,神,什么都知道,包括你和……”柳余看向旁边的罗芙洛教授,“路易斯的。”
“路易斯?
那个叛神者?”
罗芙洛教授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娜塔西,我想,你恐怕需要去神殿走一趟。”
“教授我、我……”
柳余已经将两人丢在脑后,提着藤箱走了出去。
她看了眼天空。
外面阳光很好,很适合出门。
……
到达弗格斯家,已临近傍晚。
丹普大街的街灯一盏盏亮起,弗格斯夫人那夸张的羽毛头饰,和火红色的蓬蓬裙,在夜色中无比招摇,让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马车一停,她就迎了上来:
“噢我可怜的贝比!你总算回来了……怎么样?
累吗?”
她和她亲昵地脸贴脸,又用尖利的嗓门招呼着马车夫:
“……将藤箱拎进去!当心别碰坏了!噢,你这个笨手笨脚的贱民,天生愚钝……”
柳余早就做好了她翻脸的准备——
可谁知,弗格斯夫人竟丝毫没提这件事,她既对她长好的手臂视若无睹,又不询问她“渎神者”的始末,反倒是一边吆喝着马车夫,一边拉着她穿过小花园,到了餐厅。
一杯热可可,一根烤得焦黄的法棍,和一小盘薄饼,就这么散乱地摆在了餐桌上。
壁灯幽幽的黄光照亮了桌上的碎花布。
黑猫在桌下悄悄探出了脑袋,用那琉璃珠似的眼珠子偷偷看她。
一切,都显得温馨而散漫。
柳余紧绷着的神经,整个儿松了下来。
这一松懈,就发觉了不对。
这个房子,太空旷了。
屋中随处可见的欧仆们好像都消失了。
“母亲,玛吉她们呢?”
“噢,他们啊……”弗格斯夫人递来热可可,“……我辞了他们。”
似是怕她不信,她又连忙解释:
“……你上次不是说,不许母亲继续那样做了吗?
我想,反正你也不在,就我一个,用不了那么多的仆人,就辞了他们。”
柳余却发现,弗格斯夫人的脸上、手上都有细小的伤口,只是这些伤口都被她用厚厚的脂粉盖住了。
羽毛帽摘下后,她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盘发也掉了几绺下来,腰间的鱼骨似乎没有束好,支了一点痕迹出来……
“母亲——”
“快吃吃看,这是母亲亲自烤的。”
弗格斯夫上了年纪的脸上,竟然有些羞涩,“就是烤焦了点,不太好吃。”
“砰——”
就在这时,餐桌旁的窗户突然传来一阵玻璃碎裂声。
碎玻璃砸到了两人的脚边。
弗格斯夫人立刻暴跳如雷地追了出去:
“这些该死的贱民!我要去找城防护卫队,把你们一个个送入监狱!”
“噢弗格斯夫人!你以为还是从前吗?
一个渎神者的家!”
玛吉的声音穿过玻璃,直直传入耳朵。
柳余也追了出去,等跑出花园,却只看到玛吉胖乎乎、消失在转角的身影。
“浮空术。”
她立马飞了起来,在弗格斯夫人惊讶的视线里,直接飞出庭院,落到了哼哧哼哧奔跑的玛吉面前。
不止玛吉,还有几个从前在弗格斯家当欧仆的熟人。
“你,你,你……会飞?”
他们惊恐地看着她,像是看到了不可思议之物。
“变羊术。”
柳余却不跟他们多费唇舌。
这样的人,只有吓破他们的胆子,才不敢再来。
一只又一只白色的小羊羔出现在了街道转角,它们像是吓傻了,愣愣地蹲在地上,彼此面面相觑——等看到其他人眼中的自己,眼泪就从眶里不住往外滚,“咩咩咩”叫个不停。
柳余落在了地上。
“不走?
那我可要吃羊肉了。”
圆滚滚的小羊羔们屁滚尿流地走了,四只小蹄子跑得活像背后有狗在追。
柳余在原地站了会,突然想,还是金色的好看些。
这时,弗格斯夫人才气喘吁吁地拎着裙摆赶了过来。
“是因为……我吗?”
柳余看向她,“他们……伤害你了?”
“没有,贝莉娅,不用担心。”
弗格斯夫人讷讷地看着她,对着这个已经成长起来、似乎不再需要她保护的女儿,她无力地安慰,“一定、一定是他们弄错了,贝莉娅,你从小就信仰光明,对神祈祷也是最虔诚的。”
柳余想起了马兰。
他提起他父亲时,声音饱含感情。
可他却能看着自己的父亲活生生地被烧死。
那么……
弗格斯夫人呢?
在信仰和女儿之间,她会…选择什么?
“如果是真的呢,母亲?”
柳余问,“您——”
“如果是真的——”
弗格斯夫人突然打断她,她像是感觉到了不安,抖着手抽出一根卷烟,才点燃,又按灭了。
她捋了捋头发,却越捋越乱,最后,竟然抓了一把下来。
“如果是真的,那、那母亲……噢,我可怜的贝莉娅……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我欺骗了神。”
一股冲动,促使柳余将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她似乎想朝自己证明什么,“……您见过的,那个莱斯利先生,他是神的化身……我的手,也是他接好的。”
“……噢,光明神在上……”
弗格斯夫人简直要晕过去了,她的女儿一下子向她丢了太多的炸弹。
“您也要驱逐我吗?”
”不,不,这不可能!”
弗格斯夫人斩钉截铁地道,“……这世上,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即使、即使是要我背、背弃……”
她抖着唇,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可柳余的眼泪,却突然间落了下来。
她猛地上前一步,抱住了眼前这个女人,那力道紧得,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最后一份力量。
“母亲……”
她道,“母亲。”